她是我的一个远方舅妈，名叫巩洁。
　　 那是1998年年初，我辍学后二舅便给我找了个活，是去省城兰州的一家酒店打工，老板是斌斌（二舅的儿子）的舅妈。在送我上了火车后二舅又一次嘱咐我说，出兰州站会有人举着写我名字的牌子来接我的，让我听远方舅妈的话，好好干。
　　 到兰州后，我被人接到了金昌南路83号的“心悦菜根谭”大酒楼。酒楼很大很气派，上下两层。我被接站的那位同事带到了吧台处，他来到一个戴眼镜穿西服的中年妇女处，说:“经理，人接来了”。那人抬头看了看我，问道，“你就是漂泊？”没见之前，我还想着叫声舅妈套套近乎，可见了之后，我生硬的嘴角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只是害羞地点了点头。她就又问我:“你饿不饿？”我赶忙说:“不饿”。其实那会儿我的肚子已经在翻江倒海了。
　　 她出了吧台，带着我走出大厅，从偏门进了后厨。一路上，他就和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问我二舅和二舅妈好着没，还有一句就是让我以后见她叫李经理。
　　 进后堂后，我就被一个戴着高高白帽的人——厨师长安排帮一位阿姨洗碗了。那天，我洗啊洗，一直洗到晚上十点多时，有一个服务员进后堂喊了我的名字，说经理让我过去。当我被带进包厢时，屋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远方舅妈，还有一个是叫经理助理的王姐。
　　 我进去后，舅妈就招呼我坐下，说一起吃火锅。我望着一盘盘素未谋面的菜，窘迫地却不知该如何入口时，经理舅妈帮我调好了油碗，我就学着她们的样子吃了起来。舅妈指着桌子上的菜问我认识不，我的脸倏间就红了起来，别说认识，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进兰州那么大的城市，也是第一次见酒楼那么大的世界。舅妈说，农村来的没什么，我刚出村子时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见过的。你就先洗碗採菜，等把肉菜调料全认识了再说吧。
　　 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舅妈就把我叫到了吧台，她安排我明天开始跟着采购去熟悉各个批发市场。三天后，我就成了酒店的采购。工资还是原来采购的工资六百。舅妈说，酒店管吃管住，我没什么花的，所以一个月发给我一百五十元的零花钱，其余的四百五十元她会用我身份证给我办个折子存在银行，她说我以后还要盖房娶媳妇，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说是采购，其实真正大量采购的东西并不多，鱼肉蔬菜还有豆制品什么的都有专门送货的人，无非就是怕他们乱抬价，跑跑市场调查下，再过过秤而已。但即使这样，远方舅妈对我的管束也是很严的，她让我有时间就去张苏滩蔬菜批发市场或者小西湖调料批发市场等去锻炼社交能力，她说，你刚步入社会，人际关系很重要，也算是一门学问了，让我好好学，以后一定会用得着的地方。
　　 远方舅妈有个弟弟叫巩超，我第一次见他时，是舅妈带我给他搬家时，巩超个头很高，一米七五以上，长的也帅。舅妈细心地将她弟弟的衣服一件件地从衣柜拿出，又放在床沿上叠好放整齐，最后又一件一件平整地放在了行李箱中。在送走她弟弟后，舅妈很高兴，因为她的弟弟考上南京大学了。
　　 也就在那天，舅妈对我说，她和她弟弟其实可以说是孤儿。搭记事起，她的父亲就饮酒成性，而且脾气非常暴躁，动不动就对他们姐弟俩拳脚相加，也从来都没有顾过过他们的家，都是她的母亲一个人起早贪黑地给别人缝衣服挣钱养活一家子的。但就在她十三岁时，舅妈的母亲就病世了。她的父亲终因酗酒被单位开除，后来又开始嫖娼，赌博，抽大烟，最后把他们赖以为生的一套房也赌没了。再后来，她二叔父就在东方红村给他们租了房，又出钱供他们姐弟俩上学的完成了学业。二舅妈说，她父亲最后一次找他们是在93年的大年三十，喝得醉汹汹的父亲进屋就抢光了他们姐弟的钱，最后，是她和弟弟联手将父亲打出了家门。
　　 18岁的我在酒店认识了很多人，他们都是我那时的好朋友。我从这些朋友们的口中得知，舅妈的二叔是当官的，官很大，酒店也是远方舅妈的二叔投资的，舅妈只是管理的经理。
　　 一年慢慢过去了，我始终说不出远方舅妈是对我好，还是不好，说好吧，有时确实一点都觉得不好。
　　 酒店有个叫晓的女孩，笑的甜，长的美，我很喜欢她。当我们羞涩地第一次牵手在大街上浪荡时，就被迎面而来的远方舅妈碰了个正着。
　　 那天刚到下班点，我慌慌恐恐地准备溜之大吉时，就被远方舅妈早早地派人叫到了包间，她说，你才多大啊，就谈对象，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吗？日子是用油盐酱醋熬过去的，不是情啊爱啊就能潇潇洒洒靠一辈子的……
　　 说了一通后，远方舅妈就去吧台结账了。经理助理王姐倒是和善可亲地对我说，漂泊，我觉得你舅妈把你管得也太严了，处处都挑你的毛病，总是说你这不行，那不好的，这些也就算了，还把你自己挣得工资也不给你，人家自己挣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怎么能不给啊？都什么年代了，人家牵个手转个街也要管……我听后，觉得王姐说的话句句有理，而且又善解人意，就更为自己愤愤不平了。那晚，我第一次觉得远方舅妈有点可恶了。
　　 我一个人住着一间大房子，是远方舅妈弟弟巩超的租住房。自她弟弟去南京上学后，舅妈就让我搬到了这儿，说，一个人住着清净，你连初中都没毕业，别说文化，就是知识也没有，我弟弟这有许多电工的书，你先好好看看学学，不行就报个专业技校上一下，这年代电器越来越多，我看修家电的很好，有个手艺将来养家是不成问题的。
　　 巩超的房子，最多的就是书了，满满一面大墙的书架上，各种各样的书塞得严严实实。不过我倒没看几本她让我看的电工书，反而是喜欢上了读小说，杂志，这个爱好几乎让我喜欢了半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那时，一看书，我就看到了深夜，记忆中最深的就是读路遥《平凡的世界》和霍达《穆斯林的葬礼》了，一边看一边情不自禁地哭，眼泪花啦啦地流下来，一不小心，枕头就湿了一片。
　　 一天晚上，我和酒店的工友们又在我的‘房’里喝酒，正喝得热火朝天时，突然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吵醒了睡觉的老房东，开门一看，我立刻就傻了，戴着眼镜的远方舅妈和王姐出现在了门口。
　　 她们走了进来，望着乌烟瘴气的房间和满屋子站着躺着的啤酒瓶子问我们，你们都喝好了没，我们一个个低着头默不作声。经理助理王姐说，都十二点多了，你们明天能上班不？都给我回。同事们一个个知趣地穿衣转身，像一股风，“嗖嗖”地飘出了门。
　　 远方舅妈气急败坏地说，我让你住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的，是让你抽烟打牌喝酒来的吗？你看看，房子弄成啥了，烟把子，酒瓶子，你是猪吗，怎么就听不懂人话。你去，现在就跟他们一起去住宿舍，我头低着，像霜打了的茄子，想抬也不敢抬起来，但心理不舒服到了极点。舅妈说，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去宿舍想干什么干什么去。见我还没反应，她就又大声说，出去，没听见吗？于是，我就低着头，灰溜溜地走出门，下楼，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十九岁，我还很年轻，但我不想让任何人管。我年轻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古惑仔》中的江湖情，兄弟义。总感觉朋友们好，好过了舅妈，而且好的像一盏灯，温暖，明亮。
　　 就在我自以为是的懂事成熟中，我已经在酒店呆了两年了。
　　 两年后的某一天，闲聊中的厨师长黄哥突然对我说，漂泊，我给你说个事，你可不要给经理说啊。我说，王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出卖朋友的人嘛。他就凑近我的耳朵，诡秘地一笑说，大老板过两天就回来，你舅妈完蛋了。
　　 那时，年轻的我根本就没掂出这句话的重量，只天真的以为是老板回来要骂舅妈的意思。我知道，对舅妈最能说三道四的就是黄哥还有经理助理王姐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传说中的大老板几人终于珊珊迟来了，舅妈，王姐，黄哥，大堂经理们都跟前跟后的，我不知道他们再说什么。但我远远地看得出来，前拥后呼中的那个人就是远方舅妈的二叔了。
　　 随后的几天里，我发现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样，怪怪的，是一种什么眼神，我又无法说得清楚。酒店还是在正常运转着，唯一不同的是，经理助理王姐代替了远方舅妈，每晚守在吧台收取营业款。远方舅妈好几天我都没见了，我试探性地问王姐，舅妈在忙什么。她没好气地对我说，能忙什么啊，等公司查账啊。
　　 那几天里，我见不到舅妈，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就是我听见我的朋友们背后骂我的狗不见了主人的感觉吧。
　　 沮丧了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当我从市场买东西回来时，终于看见了远方舅妈她在酒店里，我迎上去，喊了声“巩经理”。舅妈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丝笑容，但我却看到了她满脸的憔悴。舅妈像往常一样楼上楼下前前后后地巡视了下酒店后，就把我叫到了包间。她坐在靠椅上，从她的西服口袋中掏出一张纸和一个存折，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这个号码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有事可以打这个号的，我被人陷害了，要回一趟天水去。这个折子，上面有一万六，是你的工资，你别取出来花，等回家时全带给家里。
　　 那天，我想问舅妈好多的话，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个劲地点头，点头。后面舅妈又说，店还是她二叔的，让我干着，以前怎么干以后还是怎么干，如果他们不要你了，你就给我打电话，我给刘老板说好了，不行你就去他那儿。说完这些话，远方舅妈就出了门。我一个人木呆呆地站在原地，空荡荡的包间里，灯没亮，我突然感觉很黑。
　　 刘老板是酒店的长客，隔三差五就来店里消费一次，他和舅妈关系很好，好到许多人都说她们的风言风语。我只知道刘老板是陕西人，开洗车行的。这是厨师长黄哥说舅妈和刘老板时讲的，除此以外，我好像再也什么也不知道，也真不想再知道什么了。
　　 舅妈走的几天后，酒店的新经理王姐就对我说，你舅妈不是人，她叔对她那么好，还贪污人家的钱，真是不知好歹。又过了几天，王经理对我说，酒店的成本太高了，为了节约成本，让我每天去市场买菜，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菜，考虑买的东西太多，她给我派一个服务员每天帮忙。
　　 从此，我就一天跑出跑进的，这样也好，我不想呆在店里，听他们一天到晚地说舅妈了。我看见，王经理每天都很高兴，不是大着嗓门说话，就是笑的开出了花，更有意思的是，她走起路来，皮鞋踩着地板叮当响，屁股扭得像她的大奶子一样地欢了。
　　 这样大约过了有半年后，一天，我的呼机上来了一条留言:“速回电话，赵洁”。我一看号码，这不是远方舅妈的吗。回了过去，果然是舅妈熟悉的声音，她让我中午下班搭车去黄金大厦旁的“满锅香”火锅城找她。
　　 那天，舅妈还带我去了她的房子里，给我做臊子面，她做的饭好香，直把我吃得撑的再也咽不下了。她问我干的好着没，我说，好着呢。她说，你就先干着，在怎么着，我二叔都是对我有大恩的，我不能挖她的墙角。舅妈说，那个店是她和刘老板合开的，投资了五十多万，钱都是在你舅舅的行里贷的。
　　 那年的冬天，记忆中是特别的冷，雪也很多，一下就是好几天，飘飘洒洒的。在我交了辞职报告后的一天早上，我刚走进后厨，厨师长老黄就一脸喜悦地对我说，巩洁的店让人给砸了。我问，是谁砸的啊，他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我一口气跑到西站，只见“满锅香”的牌匾落在门前的雪地上，酒店门窗的玻璃都被敲得稀里巴烂的，里面，残桌断椅东倒西歪的一片狼藉。我给远方的舅妈打电话，而两个号码却都在关机状态中。
　　 半个月后，天水的二舅给我打来电话，说让我去远方舅妈住的地方看看她。我就提着香蕉桔子，在双城门舅妈居住的楼房去看她。她在一楼，我敲门，没人应声，打电话，还是在关机状态。二舅说，那你就守几天吧，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一连守了三天，从早上一直守到晚上，却始终没有见到舅妈的身影来。
　　 王经理对我说，你舅妈就是个傻蛋，跟刘老板那种野男人来往，被人家骗钱骗色，现在倒好，人家店一转，钱全捐跑了，活该。我看着王经理戴着眼镜摇头摆尾的样子，感觉她好像一种蛇，眼镜蛇。
　　 随后的几天里，天水的二舅，舅妈的丈夫，还有她弟弟巩超一帮人都先后来到了兰州。她们说，有人看见舅妈跳黄河了，我们就顺着黄河一直找到了下游，大半个月过去了，我们依然一无所获。最后没有办法，就给专门搭捞尸体的人给了好处费，留了电话照片，请他们帮忙寻找。几年来，捞到的许多尸体中，经辨认，没有一具是我远方舅妈的。她弟弟巩超说，我最了解我姐姐的性格了，出了那样的事，她是不会活下去的。
　　 十七年过去了，好多个梦里，我都梦见了远方舅妈，她戴着眼镜，穿着西服，站在酒店的吧台前，还是和我第一次见她一模一样的样子。我从来不相信她已经死去，因为我一直相信，她还活着，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很好。
　　
　　 2017.2.5日于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