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警】大雪封门(小说)
一
六四年,我二十四,回乡务农两年,熟悉了农活,成了生产队整劳力、好劳力、棒劳力。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霜降刚过,西北风便吹得浑身打颤。
傍晚,我同妻子给窖子吊水。妻子在窖上,我在窖内。上面风呼啦啦响,却忙得流汗。
妻子吊完水,招呼说:“我回家煮地瓜了!”
没等我吭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在窖中把滚下来的地瓜轻轻堆放到高处,把排水沟弄清,一切停当,提着灯,叉开腿,俩脚踏着窖壁上的窝洞爬上来。
这是三家人合挖的地窖。十多米深,酥石结构,有三个十来平方米的洞仓。据说是用钻子,锤子挖了几年才挖成的,从没毛病,地瓜可存储到开春。今年雨水大,突然积水,同窖的嫌清理麻烦,说有吊水功夫不如到别处重新挖眼土窖,不在这放了。我不肯放弃。地瓜是一冬口粮,一定要保管好。扛来辘辘,干了五天四夜,好容易挽干水,刨掉乌黑的外层,垫上新沙,中间加挖蓄水井。正想扩大使用范围。他们又要回来储存了,人家的储藏洞,我不好说什么。我家仓洞最低。一天渗六七桶水。他们洞高,不着急,不管账。我必须天天吊。耽误了,地瓜就被浸泡。如有腐烂,会殃及其他。这可是全家人一冬的口粮呀!
天已黑了。呼啸的西北风夹杂着雪粒向我袭来,穿透衣服,汗水变凉,上下牙不由得磕碰,连续打喷嚏。头嗡嗡响,浑身颤抖。我用手抹掉脚掌的泥沙,穿上鞋。又倒掉了吊桶里残存的泥浆,把冻木了的手在砖墙上擦了擦,穿上棉衣,扯了一根瓜蔓将腰捆紧。才提着桅灯,拿着绳子、水桶等往家走。
大街上聚集一堆人,我好奇地凑过去。
老队长是个脸皮皱得像核桃的矮老头,听到我的脚步,老远便嚷嚷:“你来得正好,明天去黑风口水库!”
“黑风口?”我不解地望着他。
“黑风口怎么啦?别人能去,你不能去?”他瞪起眼睛。
“我没说去不去,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呢?”我分辨说。
“你弄不弄清楚都必须去。家中没有你的活!”
“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你必须无条件服从。”
老队长吩咐,我应该听。也知道副业挨不到我名下;技术工种也排不上我。别人可以抵制耍赖,唯我不行。好活与我无缘,脏活累活是我的家常。别人不肯干的外差任务非我莫属。
“我身体……”
“也有病是吧?别说有病。就是死也要死到黑风口!”老队长吼着,顺手将手中的酒瓶摔个粉碎。
老队长话一句比一句粗暴生硬,声音也越来越高。黑影中仿佛看见他脸红脖粗,两眼在冒火。这个有名的好党员,好队长,为何会突然不让人说话?他可是共认的和谒无脾气的人,为了让我们心情舒畅,忘记疲劳,经常边干边唱,六十多岁还翻筋斗,打旋子,又是秧歌又是戏。老队长对我很赞赏,说我不藏奸,不惜力,好安排。夸我南方媳妇贤惠能干,烧菜好味道。常来同我核计农活,要我带着干活。碰到吃饭,也不客气地坐下来,品尝菜肴,抿上几口。
头一遭见老队长发火,并且在大街上对着我。让我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确感吃惊和难受。
“我再说一遍,明天一早去黑风口水库干活,队里不派你的活,干也白干,耽误了自己负责。十天轮换班,头班你必须去。别说没关照你!”老队长扔下话,带着浓烈酒气走了。
围观的乡亲也渐渐随着散去。
我正尴尬,觉得有人拉我衣角,见是同队的玉秀在打手势,示意我不要去。
我心沉重,开始埋怨起自己:吊完水应当赶紧回家,帮助妻子烧火,照看孩子,或者是归一归院子的乱草。家中都是活,为什么要凑热闹?这不是自讨苦吃?惹老队长发火,传出去多难听,脸往那搁?
“呵哧、呵哧——”我一连又打喷嚏。
玉秀关心地说:“感冒了吧?快找赤脚医生要点药。”
“不用。第一次见老队长发火……”我心里憋气。
“这不怨老队长!”玉秀说,“水库向公社要人,队长跑了一天,叫谁,谁都不去,什么病,什么有事,什么家中离不开了?哼,都是借口!柿子总拣软的捏,别人发脾气顶撞他,他气都不敢哼。不知在那喝了点猫尿,攒了一肚子火,把你当成出气筒!”
原来是这样,我开始原谅老队长了。
“再难也不能欺负老实人!”玉秀的声音越来越高,“整年脏活累活,咱那样不干?人家官大,有权,干累了可以换轻松的做。歇歇呢!”
“算了,亏是人吃的。我去就是了。”
“你身体不好,更不能去。咱又不是装的,不能太老实了。有病的都请医生诊断一下,看谁真谁假。”
“算了,算了。何必去得罪人呢?”
“那你是甘心让他们欺负,你认为这样做会感动他们吗?咳,来得正好。他们睡炕上工分照样比咱多。咱们,哼,少干一点也不行。牲口还经常替换着,欺负你这辈子还欺负你下辈子。没骨气!”她生气地扭身走了。
我望着她那苗条的身影,想喊她回来,但我没有喊出口。
走进家门,院落中弥漫着猪食发酵的酸味,风吹得高梁叶玉米叶呜呜响,猪在栏里嗡唧叫,加上呼哒的风箱声,吵杂得心烦。
土厨,土炕,旧缸,破瓮。灶火映红妻子黑瘦的脸,抱着女儿,拉着风箱,花生皮烧得噼啪响,迸着火星儿。浓烟从灶堂里不断冲出,呛人流泪,本来很黑的屋子,烟雾弥漫。
我摸着向炕上一躺,险些压着睡觉的儿子。赶忙移动身子,拿棉衣头下一垫,让背脊贴紧热炕,不想动。
一股枯焦的地瓜味,充满屋子,风箱的呼哒声停了。
“怎么不点灯?”妻子问。
我懒得应声。
“孩子睡了,抱她上炕吧。”
我无心答话。
妻子摸索着将女儿放在我身边睡好,又用手推了我一下,说:“天要下雪了,你快把院子收拾收拾!猪也饿了。”
她去忙碌了,我仍懒得动。
过了一会,她又叫:“你听到没有?一冬的烧火草都扬摆着,赶快垛起来。——喂!叫你呢!?”
见我没动,她点上灯,摸了摸我的颤头。“啊!这么烫!烧得挺厉害。唉,事这么多,你又病了!到医院去看看,我去借几毛钱。”她焦急地要往外走。
“别——”我急忙喊住她,“歇一会就好了。”
“病不治会更重。还是去借点钱吧,将来卖了猪再还。”
“不!”我阻止她,“债多压死人。我不要紧,老队长叫我明天上黑风口水库干活。”
“你病成这样怎能去?我不让你去!”妻子急了。
“这是队长的吩咐。上面有任务,都不去怎么办?”
“哟,咱不管别人,有病就是不能去,我找队长去!”说着又要往外走。
“不。”我喊住她,“队长说:有病死也死在黑风口!”
“呜呜!”她哭了,“你也不想想我们娘仨在家怎么过?冬天了,孩子无棉衣,瓜蔓还没有粉碎,下大雪要烂了。还要推磨,轧碾,腌咸菜……我是个南方人,两眼墨黑,找谁去?话听不懂,有些活还不会。里里外外缺你怎么行?井台结冰,我怕滑。窖子老深我不能下去,吊水还怕掉里头……里面有一冬的口粮呀!你看这炉灶堂里烟炝死人,怎么烧?”
“我总不能老在家中守着你!”我烦燥地顶撞她,
“你走了这么多活甩给我,可怎么办呀?”
第一次离开她这长时间。许多事离不开我,有什么办法呢?虽说去黑风口水库只要十来天,但对她来说却很漫长。她举目无亲,我是她唯一依靠。我病了,她更忧虑。
头涨得老大,耳朵嗡嗡响,身如灌铅,不爱说也不爱动。
妻子的哭声撕捋着我的心。我又气,又烦,又心痛她,说 ;“哭啥?象死了人似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呜呜”“呜呜”……她哭得很凶。
儿子醒了,看到妈妈哭,忙给妈妈擦泪,搂妈妈脖子,哀求“妈妈别哭。”
女儿被二人的哭声震醒,也跟着抽泣。
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任泪水奔涌……
二
一觉醒来,屋外西北风仍呼呼地吹个不仃。妻子背对着我,坐炕头缝补衣服。巨大的身影,投在墙上。窗户黑黑的,已被妻子用麻袋遮严了。
“几点了?”我问。猛想到家里没钟,觉得失言,不再吭声。
“你好些了吧?”妻子反问我。
“嗯,出汗了,强多了。”我想坐起来。
“鸡才叫,早着呢。再睡会儿吧!出门要休息好,干活别逞能,东西要放好,别丢三落四的……”
我随口应着,不知不觉又睡着。
再醒来,天大亮了。急忙爬起,闻到玉米饼子的香味,妻子不知忙啥了。
刚准备开锅先吃,妻子回来了,挟着一包东西。
“什么?”
妻子说:“在二愣家借张狗皮和傻嫚家的草帘子。你带着,铺地上,可防风湿,隔潮。”
妻子想得真周到。
风停了,天干冷。地上飘满了厚厚一层雪。
各队派去黑风口的队员不怕冷,背着行李,拿着铁锨、洋镐,推着独轮车陆续来到街上。青年人喜欢打闹,说笑,凑一块有说不完的话。老年人不多,闷在一边巴哒着抽烟。
大队长刘国顺召集大家开会点名。关照注意事项。并说:“选个领队的,便于办事。”
“选老鹰!”国宝首先提议。
“我也提老鹰!”振兴说。
“老鹰行!”“中!”“同意!”……很多人高声叫着。
我始料不及,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水利工程我是第一次没经验,还是找年纪大点的吧!”
“行,准行。你肚子有墨水,干活也不在话下!”
“我们也是第一次,大家拥护你,别推了!”……
小青年向我挤眉弄眼,老人投来信任的目光。
宋猴呲着牙,做着滑稽的怪相……
我说:“当个参谋副手,兴许凑合。要独立领导,真不行!”
宋猴敏捷而调皮地将我推到一个显眼的位置,大声嚷道;“来,欢迎头头讲话,欢迎,欢迎!”
“噼里啪啦!”掌声,笑声,调侃,戏谑,友好而欢乐。
我说:“感谢大家信任,一切要靠大家,希望大家多支持!”
“中!”“行!”“哈哈哈”……
刘国顺帮我将大跃进时期大兵团作战用的蒸笼,风箱,铁锅找出。有的布满灰尘,有的生锈,需重新刷洗……炊事员指定刘厨,过去他开过店,会炒炒爆爆。他负责到各队去凑集花生油、白菜、萝卜、柴草等……到黑风口干活,各队都费尽口舌,都积极支持。
小青年带着工具,行李先走。我推起满满一车东西,同大多数一起动身。走在雪路上咯吱响,很滑。太阳一照,晶莹闪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哥!”随着喊声,玉秀从胡同出来。围着红围巾,不知是冻的,还是围巾映的,脸色绯红。
“你干啥去?”我问道,
“到黑风口呀!不欢迎?”
我望着她瘦弱的身子打趣:“穿这么少不冷呀?要走亲戚?”
“怎么,你不信?”她抢过我的车子,“那就叫我暖和暖和。”
“唔。想送送我。”我心里想着,找了根绳子,在前头拉着,故意问:“你的行李呢?”
“被宋猴带走了!”
“嘿,蒙谁呢?昨天为啥不说?’
“昨晚上记工,大川跟老队长吵架,死也不去黑风口,他爹也帮腔,把老队长气得直跳高……”
“那就叫你来?”
“要凑足名额呀!”
哦,原来是真的!有队里人作伴,我很高兴。
她比我小五六岁,她父亲是老师,我和我的父亲都跟她父亲上过学。在枯燥的环境里,她喜欢书,性格与我相同,和我最谈得来。
玉秀说:“老队长讲,以后全来女将。在家能干,到那准行。”
山坡越高越陡,雪开始溶化,路泥泞,打滑。我拽紧绳子,玉秀也吃力地推着。都气喘吁吁,谁也不松劲,因为爬坡稍有不慎会滑回去,有危险。
好容易爬上一段较平坦的路面,随着大口呼吸,胸中有股东西往上冲,随着‘哗——’地一声,早上吃的饼子,大葱、都变成一股黏稠的污秽物由嘴冲出,吐了一滩。
“啊呀,哥,你病还没好,快歇歇!”玉秀一声惊叫,引来不少人关心。
“不碍事。”我说,“吐了轻松,感觉好多了!”
“老队长真狠心!”玉秀愤愤不平,“装病的脱了,真病的倒来了。”
我说:“来了就不怕!去见识见识那是南天门,还是火焰山?”
“还真是南天门!“志合爷爷说;“那是专门治好家伙的。”
一停,后面人都赶上来。
“怎么,吐了?来,我来拉!”知令爷爷要夺我手中的车绳。
我忙说:“不用了,谢谢!”又拉紧车绳往前走。
玉秀为让我省力,快步驾车。
几个老汉在两边不断帮扶,轻快多了,大家边走边谈。
“建黑风口水库我干的日子最长。”玉龙说话唾沫星乱飞。
“你是营长,大官儿,别提多威风了。”一个老汉挖苦说,“我老婆生病,向你请假,好说歹说,你不理,真够狠的!说要放卫星,不准缺勤!家家锁门大跃进,谁照顾她?可好,卫星上天,我老婆也升天了!”
“你呀,那壶不开提那壶!”有人解围,“大营长也没经起折腾,临阵脱逃,到关东去打了几年石头,回来党员丢了,削职为民,这几年也体会到黎民百姓的苦处。”
“嘘——当心,再把你打成社会渣滓!”
“屁,敢!想当年大兵团作战,今天这里干,明天那里做。玉米刚吐棒,便下令砍光种上麦子。收回来的玉米瘪得无法吃。队里的马、牛美餐了几吨,仍瘦得皮包骨。我说大跃进,放卫星,穷折腾!说我是社会渣滓,开我批斗会,送县蹲笆篱子。最后还是放了。说实话,犯什么法?老子不服!”
“老鹰,你没赶上这段光景。”知令爷爷说,“那时候夜里满坡是灯,不睡觉,收种,浇地,放卫星。建黑风洞水库全县都来,人象蚂蚁,可声势啦。宣传队化了妆,背上了很多彩旗,唱着,扭着,走到那插到那里,好样的就插红旗,不顺眼的就给你插黑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