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柳】跑腿子舅舅(散文)
姥姥有六个哥哥,我记事时看见了四舅姥爷、五舅老爷和六舅姥爷。其中五舅姥爷有一个大脑袋儿子,排行二,武短身子,脑袋大,圆西瓜状,环眼,赤红脸膛,异于村里人。
大脑袋舅舅命硬,生下来脐带没断就死了妈妈,这叫母子仇,有我没你。五舅姥爷愤恨地扯住他的包裹被要扔掉,被跑腿子的四舅姥爷抱回家。在泥河边的小窝棚里,大脑袋舅舅靠米汤、土豆顽强地活命。三岁时爬上桌子给阿大盛饭,五岁了提着半桶水,踉踉跄跄移动在雪地上。额头罩着大眼睛,瞪歪瞪歪地,默不作声,机灵而有心思,手指攥紧洋铁桶的把,粗糙坚硬,磐如岩石。四舅姥爷是巫医,给十里八村的小孩看一些外病:比如惊吓闹夜啦,磨牙说胡话了,伤风斜眼了。大脑袋舅舅扎了蓝布围裙,忙前忙后侍候阿大,他手不离阿大的拐杖,风天给阿大系围脖,绑鞋带,烧粥喝。经常挎了布兜子,走街串村要饭,严寒时彳亍在冰天雪地里。十岁之前,他和阿大吃的是百家饭。
他们的泥草房子很小,矮墩墩的烟囱站在门边,大脑袋舅舅从结冰的水塘里筢了干蒲草,自己钻进草窝窝里背回来。他的亲生父亲在后趟房的西头,五舅姥爷早晨起来,看见烟囱后面的草垛,摞得整齐规整,就明白咋回事了。虽然谁都没说破过,大脑袋舅舅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两年后,他哥哥和五舅姥爷发生了争吵,在小院子角落里喝了农药,少年早夭。大脑袋舅舅就开始了两个阿大间的奔波,两个阿大都成了跑腿子,没有女人肯嫁给他们,村里的跑腿子户比比皆是。
生产队有一大溜土房子,墙根处泥墙面毛刺刺的,那是跑腿子们排了队蹭的。每当夕阳活泼泼的跳跃在天边,一天的农活干完了,家里又没媳妇可围着转,跑腿子们就挪着八字步,来生产队站一会儿,倚在窗台前呆望。或许,彼此挤一挤,笑一笑,扯起一串咸蛋,就聊以欣慰。这时,大脑袋舅舅十三岁了,成了能干活、养家的大小伙子了,两个阿大都依赖着他。他就想了招儿,使两个阿大凑到一起,兄弟俩亲亲热热搭伙,谁都没想到,得了一个丑孩子的记。
过了几年,老哥俩托了媒人,给大脑袋舅舅说亲。一个矮个子黑姑娘走进了家门,两条大辫子,屋里屋外是一把手,一个清一色枯寂的家就活了。鸡鸭成群,猪仔拱门,一条大黑狗钻来挤去。大脑袋舅舅依然少话,干活力气大。十冬腊月刨粪疙瘩,那大块子的形状快有他的个头大小了,嘴唇边挂着厚厚的霜,伸展开臂膀战天斗地,许多大块头的男人都不如他。就在全家人准备过第一个大年时,大脑袋舅舅的媳妇,那个健壮的女人突然得了急症,一夜之间,死在床上。两个阿大抱头痛哭,大脑袋舅舅不出声,不停地撞那个猩红棺材,谁都拉不住,撞得头破血流,直到埋在坟地里,他还把大脑袋贴着坟包,久久不肯离去。从此,他便一心服侍两个阿大,为他们养老送终。
村里人念他仁义,接二连三的帮助找女人。大脑袋舅舅的第二个媳妇娶到家了,很瘦,苍白无力的样子,过了一段日子,才知道那个女人有肺痨病。这个女人只和他过了三个月,尽管得到了百般呵护,还是没留住她,死在大脑袋舅舅的怀里了。岁月流转,大脑大舅舅一个人的日子倒也逍遥,草房子苫得新鲜,泥墙面金色草秸连连,大黑狗老了,小心地躲在脚下,芦花鸡们寂寞地走来走去,小园子里菇娘又黄又大,水灵灵,惹得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馋涎欲滴,大脑袋舅舅一个人看日落日出。
我清楚的记得,大脑袋舅舅又娶媳妇了,是一个胖胖的姑娘。大马车拉来那天,正要过大年,村里人穿了新衣服,都来迎接。娘家亲们到处找红头绳,我就自告奋勇,解下自己辫子上的,给了那个嘻嘻笑的舅妈。大脑袋舅舅的额头有了纹线,嘴巴子刮得青黢黢的,很多女人就开他玩笑,抹了新郎一身的油彩,笑得前仰后翻。实际上,这个媳妇有点缺心眼。后来,勤劳的大脑袋舅舅攒了钱,翻盖房子,来帮忙的人干得卖力,热火朝天。大脑袋舅舅杀了公鸡招待大家,到吃饭时,一不注意,鸡肉都不见了,哪去了呢?原来被他媳妇藏在小仓房里了,口口声声留着自己吃。大脑袋舅舅很尴尬,但还是宝贝似地疼她。
一年后,大脑袋舅舅有了儿子,可是孩子却病恹恹的。会说话时鼻子开始出血,每一次都流出很多血,用盆接,还总指着窗外,说有人找。小孩子的话,当然不可信,但经常这么机灵灵地说,令人毛骨悚然。大脑袋舅舅把孩子、老婆当成命了,领着他们去城里看病,确实没弄明白啥病,不久,孩子夭折了。没几天,媳妇嫌弃他穷酸,跑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大脑袋舅舅成了没媳妇的男人,村里人称跑腿子。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前些日子,我去看他,全村只有这一所泥草房子,墙结实,盖厚。仓房里大块肉,满箩米,整袋面,吃不完。
过了六十六,没死,也不掉肉。大脑袋舅舅总是爽朗地笑,这一辈子,活得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