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中的芦花
一
玉龙喀什河畔。晚秋时节。
玉龙喀什河水,安静地流淌,一阵风来,河面便是层层涟漪。河畔,金黄色的芦花,摇曳生姿,与蓝天白云,形成对视,仿佛秋之静美,都被上天赋予了玉龙喀什河岸。
在这个安静而美好的静秋时节,芦花迈着沉重的脚步,高一脚浅一脚地向玉龙喀什河走来,她眼神空洞,眼神涣散,身体摇晃,眼里含着泪花,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她摇晃的身姿,仿佛一株芦花飞絮,虚无、凄楚、无神。
她艰难地向前挪动脚步,耳边婆婆的叫骂声,一声,又一声地袭击着她;狰狞、扭曲的脸孔,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你个贱货,不要脸的瞎子,明明知道今天是你公公出殡的日子,还穿着大红衣,你想恶心谁?”接着捶胸顿足地哭坐在地上,撒泼地双手捶打着地,哭喊着,“死鬼,当初儿子娶这瞎子,我就不愿意,你硬说这贱人心善,现在好了,你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这贱人却在你出殡的日子,穿着大红衣,死鬼啊,你快睁开眼看看吧!”
婆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谩骂,周围一群邻里指指点点,好心的喜婶拉起了坐在地上的芦花婆婆:“水生娘,这不能怪芦花,她不是有意,再说,她也不是瞎子,她只是分不清颜色,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不是不知道,她出生就是色盲,她眼里只有黑白两色……”
芦花婆婆一听喜婶的话,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指着芦花说:“谁说她不是瞎子,如果她不是瞎子,明知公公过世了,怎么还穿着大红衣?”接着,她又转向芦花,一巴掌打在芦花脸上,尖酸地继续叫嚷,“你说,你给了喜婶什么好处,她替你说话,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媳妇。”说着话,她开始推搡芦花。
芦花穿着红色的斜襟夹衣,手里捧着一束芦花,跪在灵堂前,任由婆婆打骂。她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在公公出殡的日子,穿上大红衣。可她的世界里,只有黑与白。她不是瞎子,却又像瞎子,她分辨不出色彩,不知道红与黑的区别。今早,她以为自己从包袱里拿出来的是黑色夹衣,却没想到是红色。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的公公,灰黑与苍白,在她眼前晃动。香案上,灰色的苹果,灰色的香蕉,微微泛着白的香梨,还有那闪动着的烛光,都是飘飘渺渺的白。她艰难地分辨眼前的一切。从小,她的世界就没有色彩,她只能凭借外型、香味辨别名称。
她木然地跪着,将手里的芦花放在香案上,重重地给公公磕头,一个,两个,三个……额头有血,渗出来。婆婆拼命地捶打她,将她往外拖,她木头人似地跪着。她的丈夫水生,低着头,仿佛没看见母亲的举动,只是低着头,低低的。
芦花知道,水生不会抬头,也不会为她分辨一句,他一直都活在母亲的影子里,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可她却偏偏就嫁给了她,她不知道,对于水生,算不算爱情。只是她恨,恨这个窝囊的男人,从来离不开母亲,他总说,母亲是他的一切,那她是他的什么呢?
芦花放在案上的那束金黄色的芦花,被水生娘扔在地上,飞絮渺渺,飘向躺在木棺中,再也不能采芦花的公公身上。婆婆狠命地踩,接着,一把又一把地扭着芦花,一巴掌一巴掌地落在芦花脸上、身上,芦花挣扎着,她捧着那束芦花,虔诚地又一次供奉在案上。再次,磕头。公公喜欢秋天里的芦花,芦花天不亮就去采了一大束,她想用这束芦花告别公公对她的疼爱。
她想哭泣,却没有泪水,她只是跪着,任婆婆打骂。太疼了,她感觉到了疼痛,她望向跪在灵前的丈夫水生。水生仿佛是一尊泥人,动也不动地低着头,盯着地,芦花失望了。她闭了闭眼睛,泪,终于滑下来。她再一次被婆婆拖到了灵堂外。
芦花早已披头散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她抿了抿嘴唇,像是做了一个决定,她爬正了身子,向着公公又一次磕头,而后慢慢起来,没看任何人一眼,包括那个被自己认为是一生依靠的男人——水生。她起身的有些缓慢,站起的那一刻,微微趔趄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停滞地朝院外走。身影,凄凉,仿佛一株摇曳在秋风中的芦花。
芦花走出小院后,早已空白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没有家,没有亲人了。她不自觉地向玉龙喀什河走,仿佛有人在召唤她……
二
芦花出生在玉龙喀什河畔的桃花村,因为先天性色盲,眼中只有灰黑与纯白色,村里人都叫芦花“瞎子”。
三岁那年,母亲生病,撒手西寰,她从此与爹相依为命。芦花爹那年才刚刚三十岁。村里人都劝他续弦,他却一句“后娘的心,门缝的风,我家芦花的眼有毛病,怕娶个后娘虐待她。”便打消了村里人为芦花爹说媒的打算。
芦花爹是个皮匠,他会做鞋,修鞋的本事也是一流。芦花爹与水生爹就是因为一双鞋,结下了兄弟缘份。
那年,依然是芦花飘飞的季节,水生爹赶集归来,走到玉龙喀什河畔,望着飘摇如云絮的芦花,经不住停下了脚步。水生爹祖上殷实,早年读过书,算是个读书人,二十岁那年,他本想去外地求学,因母亲不愿意儿子远行,一哭二闹三上吊,被迫留在村里靠祖上留下的农田度日。
看着落日下,延绵的芦花,随风飘渺的花絮,水生爹不免牵动丝丝情愫。他情不自禁地想采芦花。他慢慢靠近风中摇曳的芦花,采一束,却看着不远处的另一株更美,他不知不觉地往水边走。
玉龙喀什河水岸,芦苇葳蕤,芦花飘荡,土质松软,芦苇根部,长年浸泡在水中,形成湿滑状态。水生爹,看见了一株芦花,风一吹,摇曳生姿,花絮幽幽,便生出了相怜之心。他不顾脚下的危险,向芦花靠近,他的指尖将要碰到芦花了,却滑进了玉龙喀什河。
玉龙喀什河河水并不湍急,却有三四米深。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水生爹慌了手脚,他虽从小生长在河边,却不会游泳。他猝不及防地滑进水里,喝了几口水后,便在水里扑腾起来。恰巧,芦花爹骑着自行车,驮着芦花路过河边。五岁的芦花坐在自行车横梁上,指着芦花,要爹帮她采。
“爹,我要芦花!”芦花抬脸望着爹。
“好,爹这就给你采。芦花啊,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芦花吗?因为你娘爱芦花,你出生的那天,正是芦花飞的秋天,嗯,我们家芦花也像娘,爱花,也爱芦花。过几天是芦花的生日了,爹一定采很多芦花送给闺女。”芦花爹停下了自行车,把芦花放在地上,笑嘻嘻地边采芦花,边念叨。
秋风下的芦花,随风摆动的“沙沙”声,遮盖了水生爹的扑腾声。芦花看见了一朵蒲公英,摘下来,放在鼻息处,轻轻地嗅着:“爹,你看,我采到了蒲公英。”
“好闺女,我闺女真厉害,闻出了花的名字。”芦花爹疼爱地看着女儿。
在没有颜色的世界里,芦花眼里所有的花都是灰色,她只能靠嗅觉、外型,来区分花的类型。她不知道蒲公英是黄色,不知道种在家门前的牵牛花有粉,有白,有紫;她不知道,门前的那棵槐树,每年春天会开出白色的花,不知道桃花红,杏花粉,梨花白。她只能在父亲的指点下,记住所有花的味道,记住花朵“灰色”的外形。而芦花爹,在不同的花朵盛开时,会采来,放在她手里,让她嗅。每种味道,代表一种花的名字。
就在芦花再一次转身,采第二朵蒲公英时,她透过株株芦苇,看见了玉龙喀什河面上闪出的灰白色水花,和那个水里浮上来,又落下去的水生爹。
“爹,快看,水里,水里好像有人。”芦花急忙喊起来。
专心采芦花的芦花爹,直起了身子,顺着芦花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了水里的水生爹。他扔下手里的芦花,跳进了水里。芦花爹凭借过人的水性,将水生爹救上了岸,水生爹,却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芦花爹赶紧施救,捶背,人工呼吸,水生爹吐出肚子里的水,可还处在晕迷状态,芦花爹,只好让水生爹趴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走,五岁的芦花懂事地跟在爹的自行车后,一路小跑。
三
到家了,芦花爹脱了水生爹的湿衣服,为他换上干净衣服,盖好被子,便去请村里的赤脚医生。芦花乖巧地守在炕头,看着水生爹。
水生爹在晕迷中,嘴里念叨着:“水……水……”芦花以为水生爹想喝水,便从炕上爬下来,跑到院外的路口,想看看爹回来没,回来了好给水生爹烧水。路上,静悄悄的,日头落了,天还没黑,却没有父亲的影子。五岁的芦花,又爬上了炕,看看脸通红,仍然不停轻呢的水生爹,侧着头想了想,便跑到了炕头边的灶前,她想给水生爹烧水喝。
小小的她,怎么会生火啊,她只是看见过爹生火的样子,她便依葫芦画瓢,往灶里添了很多秸杆,拿起放在灶台上的火柴,划着了火柴,点着秸杆。秸杆添加的太多,堵住了灶膛,烟雾倒出来,瞬间整个房间填满了浓烟。
芦花不停地咳嗽,可她根本看不清泛着白的浓烟,浓烟呛醒了躺在炕上的水生爹。水生爹剧烈地咳嗽起来。芦花以为水生爹是口干了,便在烟雾里舀了一瓢凉水送到水生爹的嘴边。
“叔叔,你喝口水吧,我本想给你烧水的,可我不会,爹去给你请大夫了。”说到不会生火烧水,芦花眼圈泛起了红,接着泪珠滑落在花猫一样的脸上。水生爹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竟然为了不能给自己烧水喝而流泪的样子,心里泛起了疼爱。
屋子里的浓烟越来越厚,芦花不停地咳嗽。
水生爹艰难地支撑起半边身子说:“孩子,这满屋子烟,是火没点着?”
“叔叔……我看不见屋子里的烟,我看不见,水在锅里……”水生爹看着芦花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却不相信“我看不见”四个字,他在芦花眼前晃动了一下手,芦花依稀看见了那双手。“叔叔,你为什么在我眼前晃动手啊?”
“你不是说看不见吗?”水生爹迅速收回了手,像做错事的孩子,不好意思起来。他早就听村里人说,芦花是瞎子,却不想,这孩子只是分辨不出颜色。
“叔叔,我不是看不见,只是生下来,看不见颜色……”芦花睁着大眼睛,忽闪着长睫毛说着又咳起来。
“快,孩子,咱们不能在这屋里,得出去。”水生爹挣扎着,虚弱地蹭到炕沿边,却没有鞋。他只好赤着脚下地,他不忘打开了屋里的窗户,然后由芦花牵着走到院子里,坐在芦花爹修鞋时坐的小板凳上。芦花乖巧地站在他身边。
在水生爹的询问与引导下,他知道了芦花的名字,以及芦花爹救他的经过。看着小芦花,他意识到,他真正的救命恩人是芦花。他把芦花抱起来,放在腿上,用手擦拭着芦花脸上的灰,芦花只是静静地看他,他不知道这个漂亮又伶俐的大眼睛小姑娘,能不能看见他眼中含着的泪花。
芦花爹请来了医生,走进小院的瞬间,朦胧中有这样的景致:芦花静静地闭着眼睛,躺在水生爹怀里,像是睡着了,水生爹轻轻地拍打着芦花,嘴里哼着摇篮曲。
芦花爹紧走两步,从水生爹手里接过了芦花:“你醒了,怎么跑出来了,芦花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怎么让你抱着睡。走,进屋,进屋,快躺炕上,让医生给你检查检查。”
天边,最后的晚霞也告别了落日,回归西山,小院,落下了黑色幕布,芦花半趴在父亲肩头,依然熟睡,水生爹在芦花爹搀扶下,走进小屋,躺在炕上。在黑夜的掩映下,谁也没有在意水生爹的赤脚。
芦花爹拉亮了电灯,电灯泛着昏黄的光晕。小屋里的烟,早已消散,灶膛里的秸杆不知何时着了,锅里的水正在沸腾。芦花爹得知锅里的水是五岁的芦花烧的时,用带着胡茬的脸,轻轻挨了挨睡梦中的芦花。芦花不知是在做梦,还是醒了,轻轻地用手抚了一下被爹亲过的脸,嘴角扯了扯,笑了,伸出胳膊搂住了爹的脖子。
四
医生为水生爹做了检查,听了听肺及心脏,确定了水生爹没事了,发烧,是因为受了风寒,开了几片感冒药就离开了。
水生爹与芦花爹,一个家在村西,一个家在村东。芦花爹因为有手艺,常年推着自行车,走村窜巷,为村里人修鞋。芦花爹总认为水生爹是富家子弟,骨子里就眼高,所以,两人虽在一个村,却没碰过几回面。这次,芦花爹救了水生爹的命,两人不免就扯上关系。芦花爹当时救他时,本想直接把他送回家,可又怕水生娘那“母老虎”面孔,怕哭天喊地,耽误了救人,芦花爹便自作主张,将水生爹带到了自家。
芦花爹看水生爹无大碍,他以为水生爹会回家,却不想,水生爹还是躺在炕上不下来。芦花爹便将芦花放在炕上,生火做饭。芦花爹的厨艺并不好,只是一锅热乎乎的汤面条,水生爹却吃得津津有味。收拾完碗筷,芦花爹脱了鞋,坐在炕头吸烟,眯着眼看着睡得香甜的芦花,在烟雾缭绕下,脸上泛着幸福且满足的光芒。
“芦花真聪明,可上天为什么就这么不公呢?让孩子看不见色彩,对孩子来说,这很残酷。”水生爹轻轻抚摸着芦花的脸说。
“是啊,也许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爷报应在芦花身上吧。但愿她将来找个好男人,嫁个好婆家,有人疼,有人爱。”芦花爹吐出一口烟,叹了口气说。
“你放心吧,芦花一定能幸福。”水生爹说着,开始不安地往左往右地晃动着。芦花爹疑惑地看着水生爹。“兄弟,我想小解。”水生爹终于憋不住了,红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