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宿庵堂
鹅湖山左近有几所小的寺庙庵堂,因此,你会经常看到和尚尼姑们在山野市衢中行走。峰顶寺被毁后,原属庙产的大片山林,划归附近的人民公社,并建起一个规模不大的林场。寺中僧人除远遁他乡者外,大部分不愿还俗的僧伽便就地“转业”,成了林场工人。当时还有四近几处庵堂的尼姑,因不愿还俗也被遣上山来。僧尼杂处日久,居然无事,也足见“槛外人”的心性坚贞。一日来了一位和尚,俗姓郑,原是本地人;出家多年,此时被“文革”烈火灼得焦头烂额,蒲团坐不住了,便由外地逃回故乡,也在鹅湖山林场劳动。谁知几个月过后,竟生出一桩风流孽案;和尚与尼姑六根已染,不得已还俗结婚,不久生下一女,今已20岁矣。他的这个婚结得非常精练,没等孩子出世,又云游四方去了;留下尼姑含辛茹苦养大孩子,直到她上了初中,老尼才又重返禅林。
1979年,宗教政策逐步落实,统战部门将鹅湖山林场那10余间破草房送给佛协,挂了一块牌子,算是劫后余生的峰顶寺,其址距原峰顶寺遗迹亦不远。我上山时,寺里有大小和尚10名,主持僧德海法师是县政协委员、县佛教协会理事。他有60多岁,气色还健朗,略微有些清瘦;这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个儒生,书卷气很重。他的脸就像一卷打开来的线装书,上面有许多措辞含糊的原文,以及辛勤不已的圈点。他已经习惯于这样展览自己的平静了。不过我看他显然营养不良,皮肤因缺乏必要的滋润而干燥削薄,像贴上去的一张油纸;里面筋脉毕露,流动的血液,使他的血管总是处于一种危急的状态中。他给我沏了一盅茶,并介绍说,这就是有名的鹅湖山云雾罗汉茶,茶之精品。每年清明前三日采摘,着意烘焙,可得三五斤;一部分送给统战部,寺里留下有限,寻常是难得拿出来的。峰顶寺在极盛时,罗汉茶曾是天圣皇帝(宋仁宗赵祯)指定的贡品,那时的产量也比现在大得多。文化大革命中破寺毁林,罗汉茶被砍伐大半,至今也没有回过元气来。
我捧着茶盅走进后面的伙房,发现一个和尚在大案板上切番薯丝,切了一大堆,看样子正在准备晚餐。一个小沙弥在灶下烧火,火光的红亮与西窗斜射进来的阳光的金黄,瓜分了小沙弥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这里的和尚生活相当清苦,一切用具也都十分简陋,显示出佛门弟子节欲守贫的本色。大铁锅里开始熬粥,加进了大量的山芋干;刚才和尚切好的一堆山芋丝,是准备炒来做蔬菜吃的。我猜想他们可能一年四季都是如此。林场改作寺庙后,山林却未发还,也就是说,和尚们在这山上,跨出“庙”门一步,那地面都是俗世的了。他们引泉入寮作为生活用水,仅有一点少得可怜的土地种点蔬菜,粮食和柴禾严重短缺。有时远途的善信居士来拜,会适量接济一点,但也不解决根本问题。我已听到过多起峰顶寺和尚受当地山民虐待的事。一个和尚在山中挖笋,被山民捉住吊打了半日;另一和尚在山上斫柴,被当地人打得吐血,两月不能下床。和尚讲究忍让,但居士们却很愤然,僧俗关系这几年来一直很紧张。
我再上鹅湖山时,正赶上一场大械斗即将爆发。峰顶寺僧人在多方帮助下,有意恢复大庙的旧观,庙基就定在原址上。这件事,江西省委统战部和中国佛协原则上是同意的,但却拿不出经费;因此议了几年,也不见一点动静。峰顶寺当年剃度了不少和尚,散居各地,美国、台湾、新加坡、泰国都有原“籍”该寺的僧人,多已成为一方宗主,也很有钱;他们打来电报,表示愿意给予经费上的支持。但这一来,不可避免地要触及到当地人民的既得利益。原为庙产的大片山林,早已划分到各乡村,每年收益可观;一旦重建大庙,他们以为山林就要易主,重归僧寺管理(这个猜疑是没有根据的。就我所知,现存的南北各大寺庙,除收入一些香火费外,并无山林庙产)。前文说过,峰顶寺放生池在寺庙被毁以后,变成了一座小型水库,泄洪口修了一座水泥涵闸以调节水位,早年可以灌溉附近千余亩的良田。当地山民为了阻挠重建峰顶寺,便蓄意将泄洪口水平线抬高;这样,如果水库水位升到平闸线时,原庙基早已一片汪洋。附近数百里的居士们闻讯而来,与山民对峙数日;一方要拆毁重修后的水闸,另一方则武装保卫,两方各带农具家伙,准备大打出手。那天下午,我自永平镇经峰顶寺到北麓的鹅湖书院去,走上山时正逢他们情绪激烈、摩拳擦掌的紧要关头。几个和尚在林子里哀声叹气,一筹莫展;居士们七嘴八舌,乱成一团。一个老尼正在大声说话,不时带出几句对主持僧德海软弱无能的指责,说他:“还政协委员啊,一点用也没得……”她个头不高,约有60余岁,穿黑色袍子;光光的脑壳上,生出一圈浅草似的茸发。我询问事由,有人介绍我认识这位老尼姑;她法号灵月,居士们呼之为“灵月师太”,很尊敬的样子。我向灵月说,打架是不可取的,一旦发生,后果不堪设想;建议她还是找找上级有关部门帮助解决。她似乎警醒了,也许误以为我是“上面”来的人吧,总之态度缓和下来,但还是激愤得很,历数当地人民的种种“恶劣行径”,赞美重建大庙的无量功德;最后又力邀我陪她一道去找县委统战部长。我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应允下来。
这种僧俗冲突,主要的乃是居士与当地人民之间的利益冲突。从居士这方面说,结缘于一所香火鼎盛的大寺庙,那不仅是脸面上的光彩,多少也有一些物质上的实惠可沾;至于和尚,原是有津贴的,并且相对说来态度要懦弱得多。他们固然很希望有一座大庙供其修行存身,但却更看重平静无事的日子,为修庙而刀杖相见,是既不愿意且也不敢的。我本来完全可以置诸事外,之所以牵连进来,首先是希望平息事态,避免发生武力冲突;其次也是灵月的一再敦请,使我觉得拒绝她是于心不安的。
那时已是下午4点多,我与灵月师太以及另一位男性居士一道下山,赶到永平镇去乘车进县城。到达铅山县城河口镇,约在傍晚6点左右。我们走进县委统战部,部长避而不见;办公室工作人员说部长出差了,灵月认为是部长不肯帮她的忙。她和部长熟识,抱怨部长,就像在山上抱怨德海长老一样的不受拘束。
于是,我们住进距县政府不远的信江岸旁的九狮庵。九狮庵得名,源出于信江北岸的九座巨大的石峰,光秃秃的,表面铁褐色,如九只铁狮饮于江畔。我们进庵时,晚功课正要开场;尼姑们集齐到大殿来,短裰外系一条玄青色的袈裟,在如来座前一字排开,敲起铜磬和木鱼。“叮——叮——梆”的敲击声,伴和着尼姑们的唱经声萦绕在庙里,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和那呛人的檀香烟云,给这萧瑟的冬日的庵堂,罩上一层哀婉的况味。那经声时而急促,时而平缓;急促时,显得辗转的痛苦,平缓时,又饱含人生无定的凄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音韵颤栗,在这晚日的江岸,听来令人伤情。我走出庵房,来到江边,清澈的江水掀起寒漪,从我脚下一直伸展到苍茫的远处。
晚功课做了40多分钟,尼姑们脱下袈裟,收拾桌凳准备吃晚斋。我被安排在一张小桌上,与灵月同席;其他尼姑吃大锅粥,给我们盛来的却是“索粉”。索粉为武夷山特产;采来新鲜蕨根,舂出乳白色的浆汁,用棕皮一滤,所得的就是蕨粉。吃“索粉”时,拿一团蕨粉和水,放进铁筛里,巴掌一拍,粉条就落下来;在沸水里打个滚,捞出来拌上茶油、细盐、酱油、米醋、香菜和辣椒,吃起来香辣爽口,柔韧有筋。这种风味奇特的小吃,在其他地方是无法吃到的。九狮庵的尼姑说:“索粉算不上待客的好斋食,阿伲只是请施主尝一点风味哉。”
晚上我随灵月再次走进县委大院。转了半天,总算见到一位分管农业的副书记。这副书记大约对峰顶寺问题早已心中有数,因此,并没有多少兴趣听灵月的颇为啰嗦的说明和解释。他相当机灵地避开了问题的焦点,闭口不谈小水库的涵闸究竟应否加高,反而指责那些居士们聚众闹事。这位副书记向我说,他们得到消息,居士闹事的领头人,乃是永平镇有名的光棍(意谓流氓头子),对这种“破坏社会秩序的人”,司法机关还要追究其刑事责任。我有点恼火,认为县委不去实地疏导并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坐在办公室里威胁几句,其实是于事无补的。当然,我并没有把这层意思说出来;我只是陪送灵月的过客,出于与人为善的美意,才参与到这个事件中来。我没有必要将自己摆在与对方对等的谈判桌上。灵月被副书记指桑骂槐地说了一顿,也就不了了之。坐了一会,她和我又回到九狮庵来。
她再三地称赞我心地厚道,有慧根,将来必有善果,不断地说了多次。起先我只道是对于我热心相助的感谢,要不就是企图度我进入空门;便客气几句,也不以为意。回到庵中,灵月提起了她的一个女儿,姓名这里就不提了,今年20岁,在县农行的一个储蓄所里上班。“她非常想去城市,”灵月向我说:“我看你人很好,阿带你见见她,你们谈谈。”我吓了一跳,连忙谢绝,然而,灵月却很执着。当晚这事也讨论不出什么眉目,老尼送来两碗热面条,我和灵月各自吃下,于是寻铺安歇。
清晨,我在阁楼上又被大殿里传来的早课声唤醒。睁眼一看,昨日同来的那位居士已经起身,说是今天得赶回家去。我问:“怎么还没听到钟响?”他答道:“钟打过了哉。”看看表,时间是早晨5点;冬日天迟,现在还没亮呢。
吃早斋时,灵月再次当众力邀我去见她的女儿。见我不肯去,她就转移了话题。上午,我和灵月去汽车站乘车返回永平,过站前广场时,她独自去了农行储蓄所;幸而她女儿不在,到上饶学习去了,10天后才能回来。灵月失望而返,我倒觉得轻松不少。
此后,我去武夷山腹地继续我既定的工作。约两星期后,我回到寄居的陈家寨乡政府,人们告诉我,灵月来找我两次。为了不失礼节,我便去永平镇回拜了她一次。与当地耆老李新培先生谈起灵月,李先生是颇有微词的。他认为灵月不守佛门清规,对世俗利益热衷太过。她的女儿原是没有工作的,因为乃叔现在美国,两年前那趟回来,县里以他是“爱国华侨”,隆重接待,宠礼尤渥;灵月见这是个好机会,便紧逼着这位“华侨叔叔”为其侄女奔走,那神态,那心情,绝不是一位修炼多年的老尼的样子。我想她在那一刻里,也一定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做母亲的那份焦灼,使她有点儿不顾一切了。后来似乎也没费什么事,女孩子就迁出户口,到县城来上班了。李先生说,那女孩子倒很懂事,不像乃母;且长得白白净净,很是招人喜爱,她的父亲现在韶关一座大寺里做教师,专为初遁空门的佛徒们讲授佛理。
这位曾一度还俗的佛学教师,他的祖上在当地是有名的乡绅。他父亲是国民党江西省铅山县党部委员,县教育局局长,一位颇有见识的资产阶级教育家。在他任上,久荒已废的鹅湖书院,被改建为省立第四师范学堂,曾培养出如方志敏、邵式平、黄道、桂永清等一批在近代革命史上呼风唤雨、声名不俗的人物;当时“四师”的校长叫毛簇,那还是20年代南方革命前夕的事。郑家长子郑天章,原本是同济大学的学生;我对他后来之成为一名佛教徒很觉惊奇。一位正在接受大学教育、前程不可限量的书香门第子弟,为什么突然放弃了尘世功名,甘愿遁迹山林,黄卷青灯了此一生?这就要追溯到他当时的家境,以及个人思想发展的历史。
郑家三代主妇都是茹素的信徒;到郑天章母亲,更是礼拜频繁,宝香常绕。在这一环境中出生、长大,这位少年公子的心中,可能早就播下了佛的种子。17岁那年,郑天章随几位堂、表兄弟去山上游玩,他一时兴起,爬上树头采樱桃,树枝折断,他坠丸似地跌下来,不意竟跌在一口深不见底的山洞里。山洞在半山之上,洞口朝天,上面封满了藤萝蔓葛;郑天章跌进去,幸而为藤葛兜住,落入洞内二丈多深,却还能毫发未损。被救上来后,他认定这是佛力的庇护,否则必死无疑;此前他曾读过几本佛经,但主要为了好玩,为了消遣,从此却虔诚认真起来。进入大学后,他对学校附设的一门宗教课情有独钟,因为那恰恰是讲授禅宗哲学的;有时逐字解析《金刚经》《菠萝般若经》,他不久就把这些当作了自己的必修课。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时局动荡不宁,国凋民敝,时薄代促;于是,他“弃官舍缘,去依远师”,遍游佛教名山大刹,最终在东林寺落发,成为一名佛门弟子。
他本来有可能在社会上建功立业,至少活得不会太乏味——那时,大学生为数有限,不仅要有相应的真才实学,并且也要有稳固的经济后盾;而他在这两方面,显然都是令人艳羡的。他遁入空门后,以他的佛学修养与诸多见识,本也不难登峰造极,成为一方宗主;可是也没能够。他似乎根本无意于什么进取,无论是俗世的功业,还是禅林的名位;连结婚——在禅和子来说,这不啻是罪不容赦的叛教,他也根本不当回事。他回到故乡,那时已经59岁;突然爱上了一位年过40的尼姑,这尼姑就是灵月。于是,他圣人的皱纹消隐了,凡夫的和善舒展开来。但不久,他又重新发现了生命的真谛,他厌倦了这种味同嚼蜡的夫妻生活,于是再次翩然离去。20年过去了,他没有再来看一眼他的妻子、女儿;他和灵月的联系,仅限于寥寥数封言简意赅的通信上。在永平镇灵月家中,我见到了身为法师的郑天章的照片;那是广东某寺院举行大典时照的一张集体合影。
郑天章的胞弟郑诚章,现居美国,以经营图书古玩为业。80年代中期,他两次回到故乡,并在河口镇捐建了一所“诚章书屋”。我二到河口时,曾在那里买过两本书,其一是《美国名家书信选集》,至今仍是我所有藏书中最为珍爱的一本。
我在鹅湖山下住了近三个月,始终未去见灵月的女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我知道我并不能满足灵月师太的热望。我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根本没有缔结姻亲的思想准备;说句玩笑话罢,我虽然对佛学未始没有一点哲学上的兴趣,可却从未有志于找一位尼姑作丈母娘哩。
另:江山散文不能发表连载作品,每一篇必须独立成章,以后的标题就按这篇一样制作:武夷山之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