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gāgā)，湖北利川对外婆的称呼。
　　 我结婚二十年了，家家也已走了整整二十年。虽然脑中不时浮现家家的身影，但她走后一直没写过一点关于她的文字，今天突然想写点什么了。
　　 每次从家家屋里回去，家家总是送很远，边走边说：“上学好好读书，下次一放假就来啊。”小时候就天天盼着寒暑假。放假前，家家总会捎人带话让我一放假就去，但路途比较远，要翻两座山，如果我独自一人去，家里人和家家是都不会放心的。当得知家里人实在无法送我去的时候，家家就会四处打听，那几天会有谁会到她家附近，并反复叮嘱要把我带过去。
　　 现在想来，我跟着许多人在那两座山上走过，已记不得有哪些人了，只记得到家家屋里走过的三条路：一条路最近，但又最偏僻最艰险，路途没什么人家，其实就是在林间穿行的砍柴的人走出的小路，实在没办法了家家才会让我跟随别人走这条路；一条路最远，往往是在赶场的日子，我跟随到红椿赶场的人先到红椿，家家再托人从红椿把我带过去；还有一条路是最合适的，但有时并没有人走那条路。
　　 家家的屋在山脚下，山腰有一口大水井，那山就叫水井梁子。水井梁子上长着高大的香樟树、青冈木、板栗树，而旁边的小山上则主要是高山特有的矮小的鸡皮树，会不断地掉皮，长不高，只能当柴火烧。每次一翻过山坳，看见那些鸡皮树我就直往前飞奔，害得陪同我来的人直在后面赶，“慢点慢点，别摔了！”半山腰，我总会看见在一排青瓦木房的后檐，家家站在那里急切地向山上望着。“家家——”我边喊边跑，“呃——”山谷中回响着幸福的应和声，“慢点慢点，别摔着了！”家家急着边喊边快步迎来。
　　 一进家家屋里表哥表姐们已坐了一满屋。家家总会说：“饿了吧？先吃碗面压压，马上就做饭吃。”不一会一碗面，上面摆着三个荷包蛋，就端到了我面前。我会得意地边吃边四处张望，家家总是慈祥又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好像比她自己吃了还要满足。表哥表姐们则一律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碗里，当然没有他们的份。那时其实都很穷，一碗面条、一个鸡蛋都是难得的奢侈品。
　　 吃完面条，家家就开始张罗着做饭。她总煮两种饭，一是小鼎罐里煮的全米饭，一是大鼎罐里苞谷面、洋芋，再加一小把大米煮成的饭。菜总有瘦熏肉，如是中午，则是炒熟的，如是晚上，则是炖着的。那时每家基本过年时才能吃到肉，所以这香飘四里的肉香往往会吸引很多人来。吃饭时，家家就会对表哥表姐们说：“背时猴儿们，快回去吃饭去。”等他们都走了，家家边给我盛小鼎罐里的饭边说：“他们近，老能吃到，不像你那么远。你是矮山的，有田有稻谷，吃不惯苞谷饭，我们吃习惯了。”其实我家里也很少吃到尽大米饭，但我一直觉得家家说得对，我就心安理得地吃着大米饭，她和家公吃着苞谷饭。
　　 家家屋后有一棵桃树、一棵核桃树、两棵梨树，但寒暑假与果子成熟时间不大一致。暑假时桃子已过时，而梨子、核桃还没熟。但家家桃树上的桃子会一直挂着直到我来。家家做了个竹竿，竹竿头上有一口袋，桃子早已熟透，竹竿轻轻一碰，桃子就落入袋中，也不会摔烂。在整个过程中，表哥表姐们也都会一直在场。家家总是边采边说：“幸好我盯得紧，不然早被他们几个打光了，唉，掉了不少，没几个了！”表哥表姐们也会分到桃子吃，当然我的比他们多得多。
　　 家家自己一个也不吃，总说自己年纪大了，牙齿不好，咬不动。桃子实在太熟了，轻轻一咬汁水就会沿嘴角流出，果肉和核自然分离，根本不用嚼，非常甜，我边吃桃子边心想，家家竟然也有说谎的时候。梨子则到了开学也还没熟好，无论家里如何找人带信来让我回去，家家都像没听见的，我也从来不提要回去。实在要开学了，不得不回时，家家就会叫一个胆大会爬树的表哥，把最大的几个梨子摘下来，让我带走，虽然没完全熟好，但也很好吃。
　　 寒假则有家家自己种的瓜子、自己晒的南瓜籽、屋后核桃树结的核桃，以及家家从树林中捡的板栗可以吃。特别是放到那时的板栗，非常甜。家家的住处在山上，属于高山区，与我家在气候上差别较大。冬天我家积雪最多只能有几天，家家那里则会积雪很长时间，雪很厚，雾也很重。这时也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找一条板凳、两根木棍，从山上一直滑到山下，感觉自己特威风，当然每次再从山下爬到山上时就很慢了。
　　 那是地上、树上全是白雪，一个完全不同的晶莹剔透的世界。特别是在山坳处，风一直不停地吹，雪无法在树枝上沉积。但细小的冰冻的水汽颗粒会沾到树枝上，蓬松地包裹着，就像树枝上开满了水晶般的花，仿如仙境。一到下雪，二舅就会带上猎枪，牵上猎狗上山去打猎，这是我最想参加的活动。百依百顺的家家却异常坚决地反对，我只好听着猎狗的叫声、发现猎物传递信号的号角声、猎枪声，想象着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了。
　　 一九九七年我带妻子第一次回家过年，回到屋家家早已守在了我家里。她拉着妻子的手说：“看到了辽娃子的媳妇，我这一辈子就没什么牵挂了。”我说：“家家，您身体那么好，还能抱重外孙呢。”但家家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妈做饭时家家总是跟在一旁说：“干净点，城里人讲干净，少放辣椒花椒，少放点盐，辽娃子媳妇怕吃不惯。”
　　 腊月二十八山对面有家人家整酒，全家都去帮忙了，家里就剩下我们家孙三人。家家说今天我终于可以给外孙媳妇做饭吃了，家家决不让我们插手，“你带媳妇到处看看，山区和城里不一样。”当然我们哪也没去，家家劈完柴，围上围裙，“我今天做三样饭：干饭、稀饭和面条，你们想吃啥子吃啥子。”家家竟然知道媳妇喜欢吃稀饭面条，没有任何人说过。这时我才仔细地看了看家家：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穿着青布鞋的一双小脚从未停下，冒着青筋的手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衣服洗得有些旧了但很干净整洁，头上包着整齐的黑色帕子，脸上已有了皱纹，但依然白净，始终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后来媳妇老说那是在我家吃得舒服的一餐。
　　 春节之前舅舅来接家家回去，老家有一说法：老人家不能在外过年，包括在自己姑娘家，可家家坚决不回去。三十晚上，我们都边看春晚边摆龙门阵，家家一直也坐到凌晨十二点半，问她要不要先去睡觉，她总是笑着说：“好看好看，还想看。”然而，第二天家家就一病不起了，医生说是风寒。但当时我们都没多大在意，觉得家家身体很好，不会有什么的。正月初五，舅舅、表哥们用担架把家家抬了回去，我一点也没担心，坚信那只是小病，家家很快就会好。
　　 那时通信很不发达，我回来前和妈约定二月初五妈过生日时，我打电话到镇上，妈到镇上接电话。二月初五电话打过去，我问家家身体怎么样时，妈哭着说：“家家再也没起来过，正月二十就过世了！家家一再说：‘我的事干万别让辽娃子知道，别影响他上班，我看到他成家了，也就放心了。’所以没有告诉你。”
　　 家家就这么走了，走之前看到了辽娃子的媳妇，为辽娃子的媳妇做了顿饭，看到辽娃子成家了，走的时候不影响辽娃子上班……
　　 廖家湾的山谷中再也没有那幸福的声音回响了，后檐口再也见不到那急切等待的身影了，屋头的桃子再也不会挂着熟透了，梨子再也不会还没熟好就被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