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老人永久的合上双眼之后，守候在床边的儿女亲人们便嚎啕痛哭起来。这时，族中年高有德之人就过来劝慰，要孝子们节哀演礼。死者的侄辈则被派出四路去向四方亲友报信，另两路人马赶着去请道士和风水先生。孝子们将亡人移入厅堂，屋外大批的人手正赶着扎制孝棚。几十支朝天铳依次爆响,震得山谷来不及一一回应，竟变成了绵绵不绝的闷雷，翻滚而盘旋，辗压着山上山下的林木、村庄，以及人们瑟缩的心灵。呼吸一下子滞重起来，空气像一碗冰凉粘稠的麦汤，酸涩得难以下咽。于是，鼓乐、唢呐响起来，搅碎了这令人窒息的压抑；大火炮震天撼地，爆炸的弧光迅速往上爬去，硝烟像蓝色的云雾，缠绕着人的脖子、树木和房舍。
　　 本村的一位老人带领一班青年人，跟在风水先生身后，上山选定坟址，并根据死者的生卒年月日时，推算出下葬日期。风水先生手持罗盘，将中线定在子午线上；他察看了几处之后，选择了一个背风向阳的小坡，回头向老者道：
　　 “我看这坟就定‘甲山庚向’，左寅申、子午，右乙亥、辰戌。甲庚火向，子午火克辰戌金，顺克；乙辛土生寅申水，反生；整座坟向比和。前步小山向内弯曲，这是峨眉案，又叫青龙案；右首白虎出山，不伤生灵；虎在龙外，这叫做虎抱龙，于后嗣大吉大利。往前看，青龙作案，主后代生得秀气；往后看，老祖山威武挺拔，主子孙昌盛，瓜瓞绵延。正中，庚向本山圆满丰盛隆阜，有官星福相，主后代将出贵人。这是说山。再看水：左水甲庚，阳水，这是破财水，丧水，不能要；但庚水属震兑卦，阴卦；按论‘东震纳庚亥卯未，兑向取辅丁巳丑’，庚水又主大吉。立阳向受阳水，去阴水；立阴向受阴水，去阳水；‘山管人丁水管财’，阴宅主要讲究一个‘消砂纳水’，趋利避害，这才能保存者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老者被这一大套持之有据的风水理论绕得稀里糊涂，就点头认可了风水先生的这个选择。青年们立即挥锹动锄，在先生指定的那块团箕大的风水宝地上破土挖“井（坟坑）”。
　　 回到村里，在一片哭嚎声和鼓乐唢呐火炮声中，亡者被放进棺材，并由厅堂移至户外的孝棚内。为给死者“沐浴”，道士领着孝子们抬着香烛三牲及一只水桶，去山溪边向河神“买水”。孝子们头扎五尺长的白孝帽，身穿白孝衣，头和腰各系一绺青麻丝。一行人来到河边，长房孝子在河边焚香烧纸，将几枚硬币丢入河里。孝子们在道士那高亢然而含混的吟哦声中，用木桶从河潭里吊上半桶水来。他们含泪抬着这只水桶回到村里，孝女们跪在村口接去送入孝棚。棺盖掩在棺材上，本族耆老用白布条蘸上这水，于棺盖上纵抹三道，谓之“沐浴”，表示亡者从此永绝水缘了。沐浴后，长房孝子双手捧来一个木盘，内盛四根粗大的木钉，钉上缠着红绿绸条；盘中还有一柄小斧，一块白布覆在盘上。族耆揭开白布，操起小斧，将木钉钉入棺盖。这项仪式叫做“验棺”，意谓已由本族长者验实，证明死者确为寿终，非他故也。木钉钉下后，木匠们随即钉入大量铁钉，将棺盖封死。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妇女们再次哭叫起来。而孝棚一侧，一帮村邻妇女们围坐桌边，手指灵巧动作麻利的剪制冥衣，道徒们则用竹篾和彩纸扎制“冥府堂”。我发现一位少女剪制了一件样式华美的“貂皮大衣”，面前桌上还放着一本新版的《上海流行服装剪裁技术》。
　　 次日，“冥府堂”落成，停放在孝棚一侧。这是一座三进两层的洋楼别墅，楼前三盏清油碗，盛白豆腐三块，上插灯草数茎，燃着一团微弱而透明的光。每只油碗上挂一窄窄的红纸条，上书“祖考××”、“祖妈×氏”及亡者讳号。
　　 “冥府堂”大厅为“快乐堂”，正中为“冥府君亲师之位”，两旁对联是：“静坐当思已过，闲谈莫论人非”；二道门联是：“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横帔：“猿啼鹤唳”。大门的左右各书：“阴合”、“阳开”；门联是：“进此门凡尘尽脱，入斯室世事皆空”。灵屋内外均是现代家庭的居家常备用物：一流的组合家具、高档家用电器；屋后还有老式的积谷仓、聚宝楼、金银库若干。
　　 这时，道士陆修静伏在孝棚内的桌上，正奋笔疾书寄送死者的钱袋封面：
　　
　　 敬备金银钱财封包 乙 个
　　 上 近故先考陶自寿名下
　　 冥府开封受领
　　 阳 孝男×× ××仝寄
　　 钱袋背面写上：
　　 灵宝大法司 月日 谨封
　　
　　 这样的白纸钱袋共有几十个，每个内装冥钞（黄裱纸）若干，封面一律写上“敬备……钱财封包乙个……”
　　 一切准备就绪，道士静场，开始“堂奠”。孝棚四面悬挂了许多比真人还大的人物画像：太上老君李耳（教主）、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张葛许魏六大真人、天地水阳四大符官。同祀：梨山洞府太上老君，九郎法主神位、千里眼、顺风耳，等等。画像两边有一幅对联：“坛高万丈德显十方，兵听令转将听令行”。孝子孝女们跪在棺材前；道士摇举幡，唱出建坛申文：
　　 “天师之教门，亘古亘今，乃圣乃贤。臣 弟子陆修静等，迎恩集福，诚心拜舞；通领合村善信人等，即日沐手焚香，百拜上舞。洪造
　　 念信众人等，叨生中土，命属上苍，承天地覆载之深恩，感神圣保佑之厚德；恩深广有，报答全无；首亵未遑，诵经有达。祈祷上界之神祗，殄灭下民之过咎；保人保物，保各家而清吉；祈祥祈瑞，祈人民以安康。仰舞大造，俯鉴民诚。是以
　　 捐取今 月 日净坛，为始正用。 吉日
　　 早刻申文，良宵告竣。虔诚
　　
　　 李老宗教玄门弟子陆修静
　　 月日 恭就凡居
　　 立坛启建。”
　　 锣鼓唢呐吹打了一通之后，道士率领孝子们来到冥府堂前，上香叩首，祝贺死者乔迁新居。接着，道士为死者超度亡灵。
　　 “超度三界难，地狱五苦解；悉归太上经，静念稽首礼。”
　　 道士控身行礼。
　　 “九幽拔罪
　　 “太圣太乙 救苦天尊 宝幡接引
　　 “三尊圣号不思议。总为亡灵荐福禧。惟愿高真垂洞鉴。望于斯日降恩辉。龙章凤篆皆无量。玉字金书自有期。不可思议功德力……
　　 “是日 焚香。七还诚军。一心凭三界奏事之值符。伏诸天傅。言之玉女。上奏京金阙。下俯地府泉。局通阴阳两界之神。周天土地四方之德。恭焚
　　 “宝香腾空。奏启供养
　　 “三清之境。十极高真。太罗法界。无上慈尊。三十二天帝皇。无色世界。日宫月府。九曜三台。河汉星君。周天宿度。三官四圣。五师真君。九天曹官诸司。上圣神虎摄召司。何乔二将军。三部招魂使者。高功道众。法院追摄。一行官司。上元宫中。五道大神。地府太帝。东岳圣帝。五岳真君。阴府十殿真君。十方都司主者。本县城隍主者。沿途土地正神
　　 “伏此真香。普同供养。伏望 腾空。上达紫微。驭炁迳升于丹汉。俯念呼天之请。庶通叩地之悲。莫不万神降临。千真下逮。仰灵光之咫尺。瞻法驾以降临。乞鉴哀忱。允符至悃。道众虔诚。赞扬功德。
　　 “发炉祈真佑寔心感圣贤
　　 焚香达上界奏名天尊前……”
　　 第三天是出殡日。上午，人们将棺材抬出孝棚，来到村口社庙前停下，进行“路祭”。孝子们一片雪似的跪下；大火炮、鼓乐、唢呐、朝天铳一浪高过一浪，女人们哭嚎着，村邻及几里路外的人都赶来看热闹；小孩们嬉闹着，尖叫着，窜来窜去。
　　 祭案放置棺材前。三牲献上。长房孝子从长房长孙手上接过神主牌位，放在祭案上。两边白纸幡迎风招展，上书“魂归三寸土，魄散九重天”。棺材下放一双死者生前穿过的旧布鞋——因为死者刚到阴间，一时还有点摸不准方位，必须穿上旧鞋子，才可辨清阴间的道路。女婿过来焚香插烛；孝子们挨次过来酾酒插香，向亡人作最后的叩别。孝子之后是女婿，女婿之后是所有的内眷女戚，最后是孩子。较小的孩子由大人操纵着，十分草草的拜三拜也就算了。道士摇铃唱祭曰：
　　 “三天门下 颁下丰都司 谨奉
　　 道旨恭闻 龙汉未胚
　　 大道蕴不言之表，赤明既判；真机形有象之文，始肇三才。初生万汇，宇宙洪荒；龙章凤篆，阐天地之秘诠；玉律金科，干阴阳之奥义。人无贤否，性本淳和；灾祥之数未萌，福祸之权不立。爰自开皇以后，数至甲申，文墨纷纭，善恶分判。贪逐世务，沉沦苦海之中；秽浊灵源，漂泊冤河之内。故我至仁垂悯，广开方便之门；大德曰生，曲示度人之典。倘能悔过，皆许更新。
　　 执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西省广信府铅山县×都×乡×里×社居住奉道升度；×等痛念 故陶自寿神魂追资，急切功德；哀告九重，忣雪罪愆；祈求超度，诚实激切；理可矜悯，宜沛洪恩，曲从所请。可
　　 颁下丰都司，应亡过陶自寿魂灵，从前倘有所犯原恶，罔知忠孝，不顾仁义，七情六欲之罪，已发觉，未发觉；已结证，未结证；赦书到日，不以轻重，咸赦除之。依
　　 灵宝简文 出离幽阴
　　 上生福境 永资逸乐 于嚱！……”
　　 道士唱罢，将一纸扎的骏马点火焚烧，并将上述“赦书”投入火中。那意思是必须快马加鞭，赶在鬼魂之前到达阎王案前，递上“公文”，以为死者赎清罪愆。
　　 路祭后，一行人将棺材抬上山，葬在风水先生指定的那块坟地里。山里人家贫，经不起旷日持久的丧葬仪式，因此一般均在三日内下葬。也有少数富室，将丧仪无限拉长，有至七七四十九天后方才下葬的。如此庞大而隆重的葬仪，我仅从山中耆老口中听到，详细过程未能耳闻目睹。
　　 亡者入土后，大家回到丧主家中吃午饭。这时大多数人都觉得疲惫不堪，尤其是孝子和执事人等。下午还有一个仪式，即“除灵”。孝子以竹竿挑一死者生前的外衣，上面飘着道士贴上去的符篆；所有参加丧仪的人跟在孝子后面，来到村外的河滩上；那里堆满了两日内赶造而成的规模宏大的“冥府堂”及其附属设施，如洋楼、家具、家电产品、服装衣料、冥钞、积谷仓、聚宝楼之类。
　　 孝子举的那根挑着衣服的竹竿，是为招魂用的。人死之后，灵魂悠悠荡荡，无所归依，故以旧衣招之。孝子念叨着：“此是你旧日常穿之衣，归来吧，归来！”于是灵魂归于衣中；由道士做法事，从而升入天堂。现在，它就插在河畔的地上，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孝子们一字排开，面水跪下。
　　 道士对着河水念送行的“礼单”：
　　 “组合家具一套！”
　　 孝子们齐声答：“有！”
　　 道士念：“貂皮大衣一件！”
　　 孝子答：“有！”
　　 “沙发两座！”
　　 “有！”
　　 “日本电视机一台！”
　　 “有！”
　　 “新式电冰箱一件！”
　　 “有！”
　　 我想，死者生前可能连沙发、冰箱是个什么样也未曾见过的；但他死后，却过上了当代中国人最富庶的现代化生活。这不能不令活着的人们对死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神往之情。
　　 “礼单”念完，道士指挥众人将上述宅第、家具等等顺次摆好，接着焚香酾酒，拜舞而歌：
　　 “灵宝香蘤拔度坛 恭闻
　　 太上垂科 明示荐修之典
　　 天尊宣教 广开拔度之门
　　 凡有皈依，理宜宣奏。臣
　　 谨意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江西省广信府铅山县×都×乡×里×社居住奉道升度追修，出柩安葬七旬冥寿，建坛填库，给牒化篭，报恩阳世孝男××，通领合村孝眷男女人等，即日沐手焚香，拜舞大造，伸情意者：
　　 伏为
　　 当功受度亡过故 先考一位，灵魂在日，原命生于1914年民国三年甲寅七月初二日卯时，受生未脱母胎之前，先就冥府化形司天曹第四库祝氏曹官案下，贷借受生库钱20万贯；文注上生身居阳世75年，寿元75岁，大限终于1989年乙未十二月六日丑时，正寝别世。痛念
　　 为吾皇考兮，南柯梦断，西岭云收。抛世上之荣华，作冥途之故客。两轮易迈，一旦俄终。由是天上光阴易度，人间逝水难留；幽冥永隔，阳泉不通；欲伸进荐，救苦早判……是以
　　 捐取今 月 日净坛 解忏
　　 为始正用。吉日早刻申文，良宵告竣。虔诚
　　 李老君宗教玄门羽士
　　 陆修静 恭就孝居
　　 立坛修建
　　 ——仰祈 道力求荐拔度方事 伏愿
　　 三宝坛中 有功有德 十王殿下 无罪无愆
　　 更祈
　　 家门清吉 宅舍光辉
　　 男女平安 后嗣昌荣
　　 招财吉庆 世代流芳……”
　　 在道士的指挥下，孝子们点燃了“冥府堂”以及所有的家具钱仓。火焰腾空，万籁肃穆。
　　 长串的火炮打起来，卸丧除秽。一阵风来，卷起火焰纸灰，四散漂流；清清的河水中浮满了蝴蝶似的纸灰，静静的向下游流去。
　　 按旧俗，亡人入土三日后，直系亲属要上山“复山”；第六日“请七”，这是对亡者的首次坟前祭奠。孝衣在丧仪结束后就可以脱下了，但三年内家人不着艳服，忌喜庆事；原有一切陈设不变，谓之“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不过，现在能一丝不苟的守孝三年已很难见到了。在武夷山，一般至多在居丧的三个春节里，门上贴一副紫白色的“丧联”；平常日子，该做什么还是得去做什么。毕竟这世界是属于活人的，无论多么大的创痛，也只有留待岁月去敷治；而况我们还要生存、要劳作、要求索、要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