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某人杯】垮台(微型小说 征文)
暴风雪愈加猛烈了。傍晚时分,天色诡谲。贼风钻过每个缝隙,发出尖利的嘶叫。木篱噼里啪啦作响,摇摇欲坠。院子里的铁桶被掀翻,反复撞击墙角。雪团夹裹冰雹,疯狂砸向窗户。窗框瑟瑟发抖,默默忍受。
萨姆罕盘坐在火炕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门开了,风雪趁机涌了进来。他抬起头,隔着淡青色烟雾,望见老伴乌蕾娜扯紧门,摘掉头巾,随手抖了抖。她面无表情,好像没事发生。
这老婆子的心早死了!萨姆罕敲掉烟锅的灰烬,心里念叨着:老天爷真把她折磨够呛。
“别磨蹭了,快点做饭吧!恐怕卡费也饿了。”
萨姆罕很想说点别的,但觉得没必要,人饿了,总要先填饱肚子。咳,就算说,又说什么?刚才她扔掉了第五个死去的孩子。顽固性疾病,花钱也治不好。
老太婆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只活下来三个。第一个死掉的孩子排行老二,患了无药可救的天花,临死前还叫了一声“妈妈”。老太婆哭得昏天黑地,后来孩子死多了,她就变得麻木了。
所幸,她还有精神寄托,活下来的子女都已成家。大女儿和女婿去参加卫国战争,把外孙卡费寄养在这里。
乌蕾娜脱下厚重的棉袄,从贮存食物的缸里,取出一块风干的羊腿肉。肉已经变了颜色,像一块糟烂的木头。她把铁锅刷干净,放进肉和水,又加了一点香料。
“去看看卡费在干嘛?躲在小屋里,半天没动静。”萨姆罕的腿没毛病,可他是不会动弹的。在家里,他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别管他,一定是睡着了。饭好了,你先吃。等会儿,我和卡费再吃。”乌蕾娜掀起围裙,揉了揉眼睛。
萨姆罕心想,老婆子是被烟熏了,她怎么会掉眼泪?那扔掉的孩子才两岁,还不懂事呢。死就死了吧,埋葬在雪堆里,尸体起码保存到明年春天。
乌蕾娜端上肉盆的时候,萨姆罕已经为自己倒满了酒,他闻着肉香,已喝下一大口,咂咂嘴,然后摸一把花白的胡子。汤上漂浮着油花,红红的辣椒片,看起来很有诱惑力,热腾腾的蒸气里漫出生姜的辛辣味。
萨姆罕兴致勃勃地大嚼起来,但很快,他的眉毛拧出来疙瘩,把一块肉从嘴里掏出来,摔到桌子上。
“我的天,你确信煮的是羊肉?这简直是木头。死老婆子,你犯浑了吗?”
“我有啥办法?家里的嫩羊肉吃完了,只能买这种老羊腿。”
萨姆罕显然是不高兴了,嘟囔着:“我猜这只羊足足一百岁了,你居然让我吃它的肉?”
乌蕾娜一屁股坐在炕边,无意间碰到小布偶,那是卡费玩过的玩具,后来转给刚刚夭折的小舅。
“我们哪还有钱去买嫩羊肉?”乌蕾娜走到炉火前,将布偶扔了进去。火焰猛然蹿高,红红的火舌险些扑到她脸上。
“钱、钱、钱,就知道钱,难道我们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萨姆罕用勺子撇开肉,只顾喝汤。一眨眼,两杯酒下肚了。
“要是有钱,我们的孩子就能治好病。”乌蕾娜盯着炉火,脸上的皱纹开始扭曲,“本来你在油场干得好好的,每月都有固定的薪水。还有股份,年底给提成。可现在呢?镇长怂恿大家搞垮了油场。大股东垮台,谁得到好处了?”
见了鬼了,一向逆来顺受的老婆子,竟然发起了牢骚!也许是被揭了伤疤,羞愤难当,也许是酒精作用,萨姆罕脸色涨红,喷着酒气,大声吼叫:“闭上你的臭嘴!镇长是不折不扣的好人!”
乌蕾娜像着了魔似的,争辩说:“镇长是好人?为啥大家都变成了穷人?我们的儿子咋会死掉?你想让小卡费长大了,也跟你过一样的日子?”
萨姆罕忍无可忍,突然将酒杯掷出来。酒杯从乌蕾娜耳边飞过,“啪”的一声,在墙上打得粉碎。碎玻璃划破了她的脸,顿时鲜血流淌下来。
萨姆罕骂了几句,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如雷。小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乌蕾娜把肉汤架在火上,热开后捧进小屋。卡费吃饱后,她走了出来,从抽屉里拿出五捋头发,逐个亲吻,眼里噙满了泪花。
……
“好!非常成功。”小剧场灯光骤亮,空空荡荡的观众席上,只坐着导演卡费。
女演员指着扮演萨姆罕的男演员,忍不住咯咯地笑:“你看你,胡子都掉了。”
男演员开怀大笑,拉起她的手,走到卡费跟前。
卡费说:“你们演得惟妙惟肖。今天排演到此结束。”
女演员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卡费仍坐在原处,若有所思。
男演员问:“导演,我们的表演还有欠缺?”
“哦,不,不。你们的演技无可挑剔!我只想知道,你明白我要表达的思想吗?”
“我想,我明白。”
“但观众却未必如此。”卡费翻开手上的本子,用铅笔勾勾画画,颇为自信地说,“我要增加部分情节,对话更直白些,让观众领悟其实很简单的道理。”
男演员点点头,低声说:“您是我最尊重的导演。我不得不告诉您,有人背地里耍阴谋,要搞垮您。”
卡费先是一怔,紧接着笑说:“在我的舞台上,你是灵魂人物。你会支持吗?让我垮台,谁能得到好处?”
“我当然支持您。道理非常简单!”男演员握着卡费的手,动容地说,“戏剧里,‘我’是命运的奴仆;现实中,我是生活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