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鬼见愁(传统·小说)
“喂,你这里是清泉村委会吗?”
“是啊,我是村长,你有什么事?”
“哎呀,可算是找到了!我要表扬感谢你们村的一个人,姚天俊。”
“什么?谁?”
“姚天俊。”
“啊?鬼见愁啊!”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你为啥要表扬他?”
“我们厂失火了,他为了救火重度烧伤,可伤还没完全好就走了,我们四处打听,到现在才找道了他老家。”
“呃——我怎么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你得寄份书面材料来,盖上公章,我才信。”
……
姚天俊,村里人都几乎忘了这个名字,只记得鬼见愁这个外号。前年他打工回来,背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戴着帽子,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没有一个人认得出他,脸上烧伤的疤痕已让他面目全非。眼睛歪斜着,鼻子只剩下了两个孔,嘴唇和脸结成了一整块,脸上布满了红白相间的疤痕。人们像碰见鬼一样直往后躲,他一声不吭,径直走向自己家,后面跟着一长串好奇的人。一推开门,父母惊吓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警觉地望着他,一动不动。“爸——妈——”当他嘴里发出不清晰的呼叫声时,他父母嘴巴张得更大了,“我是天俊,我回来了。”
屋外站满了人,没有一人说话,都在听着屋内的动静。突然,一阵呼天呛地嚎啕大哭声从屋里传来,伴着阵阵长长的叹息。人们确认了那就是姚天俊;人们相互低声地议论猜测着,却都不敢走进屋。“天俊哥,唔——”幺婶的手硬生生地掐断了天爱的喊声,“背时猴儿,瞎喊么子!那样子鬼见了都怕,还喊么子天俊哥?鬼见愁!”人们带着疑惑,也带着“鬼见愁”的外号,慢慢地散开了。
一块光亮的用来打蕨根粑的石板上,幺婶一手叉腰,一手激昂地指点着。“他肯定是不小心把别人房子烧了,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跑了回来。”“为么子这样讲?”周围有人疑问,“如果是做了好事,他还不到处去说?这一家子,老的是药罐子,小的变成了鬼见愁,算是倒霉到家了哦,哈哈!”幺婶唾沫飞溅,胸有成足又幸灾乐祸地讲述着她的猜测。由于过于专注,石板太滑,她一个趔趄,差点滑倒,引来周围人的哄堂大笑,人们也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
他除了到田地里劳作,很少出门,他父母也总是低着头来去匆匆。人们询问他烧伤的原因,他们全家人都只字不提,对于人们的各种猜测,也从不辩解,这让人们更加相信了幺婶的猜想。他们家躲避着人们,人们也不愿跟他家人打交道,虽然村里有一百多人,但对于他家来说,仿如荒无人烟,而且还时常经受讽剌的寒风,讥嘲的冰冷。村里哪家小孩哭闹,大人总是吓唬道:“再哭再哭!鬼见愁来了!”小孩竟然也停住了哭声。
他原来其实如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俊美的翩翩少年,嘴很甜,学习又勤奋,考上了县一中,是一家人的骄傲,村里人羡慕的对象。人们都认为村里要出一个大学生,然而刚只读了一年,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毅然退学,只身出去打工去了。老师和同学们热情的挽留,父母倾情的规劝,以及各种威胁,都无法拉住他的脚步,在人们的一片惋惜声中消失在了山路那边……
村长放下电话,疑惑地抬起头,窗外大雨倾盆,濛濛的水雾里,看不清远方。他站立起来,又坐下去,沉思了一会儿,毅然地起身,拿上雨伞,走出了门,嘴里默默地念着“不是鬼见愁,是天俊”。到了他家地坝里,高喊一声“天俊在家吗?”雨一直下着,屋里没有一点动静。村长站着不动,提高嗓子又问了一声,木门在“吱呀”声中打开。他母亲疑惑地四处张望,“唉哟!是村长啊!快请屋里坐。”村长并没有动,“天俊呢?”“他不在屋里,村长找他么子事?”他父亲也拄着拐杖出了门,站在了檐口,脸上神情紧张。
“不好啦——鬼见愁出事啦——”突然山坳上传来几个孩子急促的喊声,语句中夹杂着气喘,并不连贯。人们纷纷打开门。平静的山中有点什么事,特别又是他出事了,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都有些兴奋激动。
“天爱……天爱放学,掉到了河里,嗯……鬼见愁去救他……”孩子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说道,“天爱上来了,鬼见愁不见了。”“天爱!天爱——”幺婶疯了般冲入雨中,人们也都向河边跑去。天爱趴在石头上,双手紧紧地抓住石沿,浑身是水。暴涨的黄色的河水发着沉闷的吼声,在石间左冲右突,水花四溅,枯木断枝顺流而下,卷入了水中,除了一片黄色的水,水面再无任何物体的踪迹。
人们顺着河流一直往下走,路越来越艰险,怪石嶙峋中,河水发狂般咆哮着,始终不见任何人影。“天俊——你在哪里?”的喊声响彻整个河谷,幺婶的声音最急切高亢,但始终没有应答。村长安排好男人们轮流在河中搜寻,女人们轮流照顾天俊父母后,疲惫地走进了办公室,瘫坐在椅子上。七天七夜过去了,人们往下搜寻了几十里,河水已经退去,仍然没有见到半点人影,村长无奈地决定放弃了搜寻。当他走进办公室里,一份特快专递放在他桌上,详细地记录天俊救火经过,及情真意切地感谢之语的几张纸后面,一个鲜红的公章分外醒目,如火般烧灼着他的眼睛。
村里最年长的幺爷戴上老花镜,正楷毛笔字写了满满十几张大红纸,一字不落地抄下了那封信,亲手贴到了天俊家堂屋中。有人说人死了不能贴红,幺爷瞪了一眼,“我还没老糊涂!这是死吗?他这是生!”就再也没人敢吭声。人们在他屋里翻箱倒柜,四处搜寻,他的照片却一张也没找到,包括初中毕业证上贴的照片都已被撕掉不见了。幺爷再次提笔,画了一幅天俊的肖像,风度翩翩,英俊潇洒,脸上是灿烂的笑。肖像贴到了灵堂前,算作是他的遗像。天爱跪到他父母前,“咚咚咚”地磕下九个响头,从此就是他们的孩子。村长将那封信郑重地放入了空空如也的棺材中,抺得平平整整,摆得规规矩矩。
全村人都来了,周围的人也都自愿地赶过来,虽然天俊才二十多岁,但人们仍然按寿终正寝的待遇为他举办仪式。锣鼓喧天,锁呐齐鸣,鞭炮一直响个不停。幺婶非要让他的坟墓选在她屋边,但天俊父母不松口,墓地就在他自己屋头。
村里人要为他立碑,碑上写什么,人们各执己见。有人说就写他的姓名和生死日期,有人说应该刻上那封感谢信,有人说要写他救人逝世的经过,有人说要写一首赞扬他的诗。意见没有办法统一,人们最后都望着一言不发的幺爷。幺爷含着烟杆,闭着眼睛,一缕青烟从嘴里缓缓地吐出。终于,他睁开眼睛,走到八仙桌前,提起毛笔,奋笔疾书,写出了三个大字:
鬼见愁
他确实是鬼见愁,从火鬼手中抢回了财产;他确实是鬼见愁,从水鬼手中夺回了生命;他确实是鬼见愁,从此小鬼不敢再来,赤子之心照亮着一方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