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惊梦(征文·小说)
你叫不悔。
这名字显示了你的与众不同?
其实不悔是你的笔名。你是写诗的。你们厂里人都知道。大家都叫你诗人。这称呼你听起来蛮受用。但接下来便令你感到愤怒了,那些叫你诗人叫得特别响亮的人,他们几乎总是无一例外地先挑一挑眉毛,撇一撇嘴角,然后装出一副十分谦卑的样子,问你明天日报什么时侯出版?偏偏你脑子一时短路——或者毋宁说你太傻太天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无知,还是居心叵测,就流露出满脸的惊讶和困惑,反问他们怎么会问出如此又奇怪又荒唐又弱智的问题?他们听了顿时哈哈大笑。他们说你这还不明白吗,我们都急切等待着能够早点拜读你的大作呀。
他妈妈的!原来他们这是在嘲弄你。
人啊人!
“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亮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
夜深了。像你正置身在轰鸣作响的高压机的隆隆声响中,你的大脑里一片轰鸣声。
此刻你的心境又浮躁又动荡。
你总是感到生活中肯定有什么地方有一道看不见的缺口,惟其因为看不见,就像盲人摸象,你不知道该怎样去填补,或者干脆说,你根本不知道能否填补那道看不见的缺口。
这样就注定你会比别人活得更苦更累。
重要的是,你已经并不年轻。
更重要的是,生活有时侯其实就像一只魔方或者七巧板,那些所谓的生活强者,他们无非就是比一般人优先掌握并同时巧妙运用着魔方(或者七巧板)的转动技巧,如此而已。
你怎么样?你会吗?
有位诗人说过:“人贵直,诗贵曲。不能像做人那样做诗,不能像做诗那样做人。”
你呢?你恰恰相反。你总是像做诗那样做人,像做人那样做诗。
你一点都不懂得生活的方程式。你一点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钻研那魔方的转动技巧。
有一个典故你知道吗?说的是纪元前四世纪有个叫苏秦的人,他的载沉载浮,他的亲嫂子对他前倨后恭的态度,他嫂子后来对他说的那番话的寓义,到今天依然光芒四射。想要得到别人的尊敬,尤其是想要得到这种嫂子型的势利眼的尊敬,唯一的途径就是你必须功成名就。这是人性的奥秘。几千年一以贯之,你能抗拒得了吗?
夜太漫长了,不,毋宁说夜班太漫长,太难熬了。到现在为之,才熬掉五个多小时,还有三个小时。这剩下的时间,就越加难熬了。又饿,又冷,又困——关键是太困太困,眼一闭就能立刻睡着……可是又怎么能够?你现在正在上班。这是你的职业。这是你赖以维持生计的唯一保障。为了不丢掉这只饭碗,你此刻必须与要命的瞌睡展开殊死搏斗。杀杀杀!大脑里一片金戈铁马。眼前是数不清的阀门和仪表,隆隆轰鸣作响的机声在耳畔震荡。那些显示着各种压力数据的仪表仪器,在高压机运转的震动中,极有规则地晃动着、跳跃着。一切都是规则和规律。一切都在机械单调中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着……
屠格涅夫的《门槛》里面有“寒冷,饥饿,憎恨,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走进这一“门槛”里的人,要么被称作“傻瓜”,要么被称作“圣人”。就眼下情况而言,你只能被称作“傻瓜”。然而既然已经走了进去——毋宁说你在走进去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归程退路统统截断了。你走的就是这样一条不归路。
诗成了你的宗教。
这的的确确是一条不归路。
这样就注定了你要当“傻瓜”的可歌可泣的命运?
此刻的时间走得真慢。你困得哈欠连天。这滋味真不好受。俗话说“吞下一头猪,不如一觉呼”。这话实在是千真万确一句顶一万句的大真理。无奈时也,命也。其实八小时在人生长河中不过弹指一挥间,根本算不了一回事,但是具体到每天八小时这一过程中,尤其是具体到这去还复来的大夜班,这机器的噪声,这满地油污脏乱不堪的工作环境,特别是这亟待改变的、将人当机器木偶一般驱使的落后的经营管理机制,简直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
真困。真让人忍无可忍。但是忍无可忍还得忍。
你别无选择。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已经临近拂晓了。天快要亮了。杀!杀!杀!大脑里依然是一片铁马金戈,杀声震天。然而上下眼皮却仿佛被胶粘过一般,变得越来越凝滞,越来越沉重了……
这种体验真是刻骨铭心——
你突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陷进一个囚牢。四面都是墙。一股股阴森、潮湿、发霉腐烂的气息,伴随着一种死尸散发出来的恶臭味,朝你扑鼻而来。你的肠道顿时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呜咽声,并同时翻江倒海般剧烈痉挛抽搐起来。
最难忍受的是臭虫、跳蚤、虱子和蚊子的轮番袭击。尤其是跳蚤,你分明能感觉到它在叮你、咬你、吮着你的血,但你却根本抓不住它。你每次伸手抓住的部位,不过是它“到此一游”的奇痒难耐的印记而已。想想真是可恶之极,它在你身上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你却无可奈何。再冷静想想,便又释然。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些魍魉的小虫豸,有时侯其实比那些面目狰狞可怖的豺狼虎豹还难对付。
人有时侯实在是太渺小了。
身上被这些魍魉的小虫豸叮咬得到处鼓起了小山包,皮肤被抓得稀烂,抓得血肉模糊。身上早已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了,但你的手掌仍在噼噼叭叭地拍打着,十个手指头一刻不停地抓着、挠着、按着、捏着,真正是苦大而仇深了。这是一种怎样毒辣的苦刑啊!?不由你一边搏斗,一边愤怒地咆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囚禁我?为什么要用这样的酷刑摧残我?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让我出去!
——听见没有,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你喊得声嘶力竭,却得不到一丝回音。
无边的黑暗。
四面都是墙。
在所有的刑罚当中,孤独是最残酷的一种。孤独最能摧垮一个人的意志。惟其因为无法直接看到和面对敌手,所以才使你倍感抗争和搏斗的徒劳和无奈。
渐渐地,你变得沮丧和颓唐了。
人的精神意志一旦被摧垮,其生命本身就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了。现在,整个黑暗的囚牢里,笼罩着极其浓重的死亡般的又阴森又恐怖的气氛。一切都成了定局。一切的抗争都属徒劳。唯有面对和接受这一命定的浩劫了。
于是你开始僵卧不动,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然而你的思维,尤其是记忆,还在这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腾云驾雾般地飘荡着,漫游着。
理想总是美好的。
现实却往往很残酷。
现实的磨难以及对这种磨难体验得越多越深之后,诗便成了你心灵的慰藉和寄托。
诗是诗人对孤独心灵一次亲密的访问。
诗是诗人对苦难现实的一次公开反叛。
有了这心灵的祭坛,从此在噪声隆隆的高压机房,在又嘈杂又脏乱的集体宿舍,在你争我斗的人海里,你便不再畏惧,不再怯懦,不再逃避,而是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这里有你的憎爱好恶,喜怒哀乐,更有你取之不竭的诗之泉源。
诗是诗人对纷繁复杂生活的一次精确提练。
做这种工作虽然很艰苦,但却使你感到活得很充实。仿佛,是诗又为你重新开启了一重生活天地,一重新奇而又意味无穷的崭新领域。它是那样吸引着你,使你甘愿为它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相反津津乐道,流连忘返。尤其当你意外地获得某种感悟,某种启迪,或者一个警句妙语,或者一个绝妙构想,你都会兴奋得又喊又叫,手舞足蹈,俨然象一个难得受到老师奖掖的小学生,立刻便喜形于色。这份赏心乐事,不置身其中,一般人是很难体会到的。
然而也有苦恼的纠缠。
最苦恼的,莫过于自己内心那种最真实的情感(和情绪)体验的诗意表达,总是得不到应有的、更多人的共鸣和回应。
诗是诗人寻求更多人心灵相通的一种召唤。
因此,必须首先赋予它生命,给它存在空间,然后让人们通过阅读,建立这种感应效应,诗人的目的方能宣告完成。
诗是诗人对被压抑的生活欲望的一次满足。
“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一切来吞了,我便是我了。”
“大漠孤烟直”、“嘘里上孤烟”。
孤独出诗。
诗却不能孤独。
诗一孤独,就会失去它应有的存在意义。
诗是诗人对孤独心灵的一次救助。
然而你的诗却总是得不到应有的、更多人的感应和共鸣。没有一家报刊编辑给你的诗作赋予生命,使它获得应有的生存空间。
为什么?是你的诗不真实?或者干脆说白了,是不是你的诗,还没有达到发表水平?
朋友在一旁提醒你:“这年头——嘁!不去给那些编辑老爷‘烧烧香’,你想成功?门都没有。”
你听了摇摇头,轻蔑地冷笑笑,觉得这人亵渎了你所奉若神明的诗的圣洁,从此便将他从朋友名单里一笔勾掉。
诗是你的宗教。任何亵渎的言词,侮慢的行为,都是你所不能容忍的。
终于有一天,你决定去你心目中的“麦加”进行一次“朝圣”。
这是一家在全国颇有知名度的诗歌报社。第一次跨进这样又神圣又庄严的门槛,你亦步亦趋,诚惶诚恐,心儿卜咚卜咚乱敲鼓点,紧张得连呼吸喘气都感到特别困难。其实事后回想起来,那里原不过是两间极普通的房子,一溜顺墙排放的办公桌,桌上是厚厚一堆落满灰尘的稿笺,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话,那也无非就是满地散落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信件,让你这个“朝圣者”感到到犯难,是大踏步从那些信件上踩过去呢,还是小心翼翼地尽量绕开走?因为你分明感到,这无数信件里一定包裹着象你这样对诗歌艺术无限挚爱者的一颗沉甸甸的心。这样一颗心,你岂容践踏!?但当时你却不止想到这些,你总觉得那里有一种特殊氛围笼罩着你,促使你对那里的一切都怀着顶礼膜拜的虔敬之心。以致当有一位编辑忽然发现了你,脸上露出那种不知是工作被打扰,还是因“见得太多”而必然有的冷漠和蔑视,他背口诀一般,“你找谁?有什么事?那边坐吧。”说完就低下头忙他自己的事去了,这时你却如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似的,口中念念有词,举手投足可笑亦复可叹。那情景实在令人感到窘迫和尴尬。搁在平时,你早拂袖而去了。但想到自己的目的,想到跨这道门槛非同小可的含义,尤其这道门槛里有一种特殊的光环笼罩着你,使你终于耐下性子,心里不住祈祷着,但愿你所敬仰的主,察识你的一片虔诚,眷顾你,怜爱你,使你得其所愿——派主的仆人给你布道,给你指引迷津,使你获得“超度”……
不知是你的祈祷真的感动了主呢,还是其他什么说不上来的缘故,刚才那位编辑,忽然叹口气,将正读着的一本书啪地合上,回过头来,目光将你全身上下扫了一遍,然后莫测高深地笑笑,说道:你怎么一直傻站着?坐吧。
你唯唯诺诺,把半个臀部落到椅子上,忽然又站起来,手抖抖索索地从衣袋里摸出一盒“黄山”牌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那编辑用手挡开了,说你来有什么事就快说,我们都很忙,他指指靠窗那儿正埋头案前的一位编辑(其他位置都是空的),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赶紧点头,但偏偏那时你却吱吱唔唔的根本不知说什么才好。那编辑略蹙了蹙眉头,又莫测高深地笑笑,说咱们随便聊聊吧。你今年多大了?什么学校毕业的?现在在干什么?
你一一作了回答。那坐在靠窗边儿埋头工作的编辑,这时突然踅了过来,他拍拍你的肩膀,笑眯眯道:你在化肥厂工作?不错呀,现在化肥很吃香,你们厂的效益一定很不错的吧?反正比我们强多了去你说是不是?嗯,化肥厂,不错不错。
这位主的仆人一口一个“不错”,让你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他说的“不错”究竟指的是什么?不由你困惑不解,不得要领。只见他拉过一张靠椅,一边就坐,一边说:这才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说到这里,他忙转身对他的同仁——最初与你交谈的那位编辑,说亚父君你瞧,咱们刚才还在为这事犯愁呢,没想到财神菩萨自己上门来了。那位被唤作亚父君的,这时也绽放出满脸的光芒来,他连声说是啊是啊,赶早不如赶巧,既然碰上了,那就——面对着你——挑明了直说吧。你也知道,现在是市场经济,干什么都讲互惠互利。你若能给我们哥俩搞它几百吨尿素——另一位连忙插话说,一定得按你们的出厂价——的话,我们到时候对你的诗稿就一定……啊?哈哈……
突然发现一道亮光。开始时这光亮很微弱,很黯淡,但渐渐地就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了。
是一扇很小的窗口。
有窗口就好。
这是获得生还的希望之所在。
你,凭藉本能,不,你简直如饿虎扑食般扑向了那透着希望之光的窗口。
但是到了跟前后,你才发现那窗口太高了。你脚尖踮直,双手伸直,却连窗口的下沿都勾不到。于是就蹦,就跳,尽量让身体往上窜,只要手能勾到窗的下沿就好了。可是不行。再来一次,还是不行。一次又一次……简直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然而求生的本能,渴望自由和获救的信念,使你忘记了屈辱,忘记了人的尊严。
多么触目惊心!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攻坚战。
这是一场灵与肉的真正大较量。
不管成功与失败,生命之光都将会在这鲜红的血液的浇注下,显得无比灿烂无比辉煌。
一点一滴,一点一滴。血在流淌,希望之路在延伸,延伸……
十根原来很匀称、甚至可以说是很漂亮的手指头,早已变得血肉模糊,分辨不清了。
这是一场多么惊心动魄多么艰苦卓绝的灵与肉的大搏斗和大较量啊!
在生存与死亡的抉择面前,人总是不遗余力地选择前者,向往前者。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这,就是对自我的一种超越的最真实体现。
一点一滴。
一点一滴。
血在不断流淌着,都快要流干、流尽了。呼吸也极其微弱了,实在已经精疲力竭了。但胜利也已经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