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住院好几天了，连日里我侍候在病床前，满心希望父亲身体能尽快康复起来。父亲一生劳碌，从没有得到这样的休息机会，加之身染疾病，饭后睡得很沉，我很有些担心，便去医生那里咨询，得到的答复是情况正常，我悬着的心便放松下来。
　　 小妹因工作和孩子的事情，她就忙得不可开交了，但她最为挂念的还是父亲，一有空闲就来医院探望侍候。我体谅她的忙碌，便对她说医院里有我陪护，无须在这里多耽搁时间，但她没有听从我的建议，还是一如既往，我只得任由她了。
　　 一日父亲刚刚睡熟，小妹又来了，她小声询问父亲的病情，我把医生的话转述给她，她脸上的担忧才渐渐消退，突然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凑近父亲的脸庞仔细观察了一遍，见我把父亲的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接着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揭开父亲脚那头的被褥，一股龌龊之气冒了出来，她忙问我：“爸爸的袜子这么脏了，这几天你给他洗脚了没有？”
　　 我一下变得惶恐起来，支吾着说：“唉，我把这事给忘了。”
　　 小妹以轻松的口吻说道：“没事没事，我来洗洗就是。”说完，她把父亲脚上的袜子轻轻脱了下来。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双蜡黄瘦削的脚板，老茧很厚，脚上的指甲很长，已经弯曲得变了形，指甲里塞满了黑黑的脏物。我一下子惊愕了，不知所措，回想自己几十年来从未在意过父亲的双脚，一股强烈的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
　　 小妹把袜子放在一边，从包里寻出一把指甲刀来，小心翼翼地替父亲剪起指甲来。父亲闭着双眼，脚微微动了一下又停住了，我猜想他是在梦中下意识地配合着小妹的动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咔擦咔擦”的声音从我的耳膜直震颤到心尖，我的眼里开始模糊起来，时光一下回到了十多年前……
　　 一天晚饭后，父亲把我抱到洗脚盆边的小凳上坐着，用手认真试探了一下水温，觉得合适了才叫我把脚板放进水里。我的小脚板在盆子里弄得水花四溅，一些水珠就溅到了父亲的脸上，父亲没有责怪我，耐心地劝告我不要淘气，用手把我的小脚丫洗得像白萝卜似的。从前乡下还没有指甲刀，用于裁剪的剪刀已锈钝了，用于剪指甲会把脚趾弄疼，父亲为我修剪指甲时我便有些畏惧，父亲一边安慰我一边小心修剪着，但那剪刀实在不堪使用，他只得放弃了剪刀，找来一把小刀磨得锋利，一点一点地帮我削指甲，生怕伤到了我的脚趾。
　　 在我成长的岁月中，给我洗脚剪指甲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有一次我的脚趾受了伤并感染化脓了，乡下缺医少药就医极不方便，父亲就用温开水将我受伤的脚趾擦拭干净，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脚趾放进他的嘴里使劲吮吸，硬是把那些脓水给全部吸了出来，至今我还能记得他吮吸时嘴唇的颤动……
　　 小时候我很淘气，一次玩耍中脚趾撞在石头上，指甲都破了，鲜血淋漓，我痛得全身颤抖嚎哭了起来，父亲焦急万分，赶紧从邻家要来少许白酒倒在我的伤处，然后背起我去乡上找医生看，好几里的山路他一口气都没有歇息，医生替我包扎伤口，把我痛得惨叫连连，父亲怜惜而痛心地说：“娃儿，其它的事我都能帮你，这病痛，我能替你承受就好啦！”那一刻，父亲宁愿受伤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我。
　　 ……
　　 小妹还没剪完，父亲醒来了，看到小妹为自己剪脚指甲，脸一下涨得红红的，不好意思说：“我的脚太脏了，别弄脏了你的手，赶紧停下来。”说完试图把脚从小妹的手中挣脱出去，但小妹的手捏得更紧了，“您身上有病，别动别动，还有几下就好了。”父亲没有它法，只有任由小妹摆弄，脸上尽是愧疚之色。
　　 小妹剪完后，把指甲刀和手用清水清洗干净，然后又去打水给父亲洗脚，我把父亲慢慢扶起来，从小妹手中抢过装有热水的洗脚盆，蹲下身子试了试水温合适后，将父亲的脚轻轻地放进水盆里搓洗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为父亲洗脚。摸着父亲脚上那厚厚的老茧，我感触到岁月留给父亲的沧桑，虽历尽艰辛他却无怨无悔，满脚的老茧便是他一生辛劳的真实写照。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以前我对父亲做的一切，都远不如这次洗脚来得真挚和恳切。
　　 这一次洗脚，洗了整整半个多小时，我用手轻轻地揉搓着，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洗净父亲一路所有的风尘，洗去父亲所有的沧桑，洗去父亲所有的痛苦……
　　 洗到父亲凹凹凸凸的脚背时，我清晰地看到，那紧绷的血管就像蚯蚓凝固成了标本，老皮干了、硬了，我的嘴角禁不住抽搐起来，几滴眼泪落在了洗脚盆水中。当我抬起头来和父亲四目相对之时，竟发现父亲的眼里同样闪动着泪花，他嘴角荡漾的不再是苦涩辛酸，而是由衷的幸福甜蜜……
　　 替父亲洗完脚后，父亲的欣慰和喜悦覆盖了身上的病痛，他深情地叹道：“儿呐，我这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福气哦！我……我知足了！”父亲说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
　　 父亲在我和小妹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康复了，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而我有了这次给父亲洗脚的经历后，对“父亲”和“儿子”二词的理解更加深了一层。
　　 父爱如山，父爱是最无私、最博大的。对父亲的恩情无以为报时，蹲下身子，从最低处着手，从细微处着手，以这样的特殊方式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我感到莫大的欣慰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