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秋韵三叠 (征文·散文诗)
(一)
夜静,偏又停电。一老鼠神气活现,在房梁上小狗似的咚咚跑过。烛光摇曳,雕刻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信手翻读《宋词选》。其中不少篇章都可成诵,却还是不愿释手。星期天,校园失却了惯常的喧哗,反生凉意。情味淡淡的,有一丝莫名的无聊。
词上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未免悲凉甚矣。但倘若一窥她的身世,也就原谅了这清泪淡痕了。
又一阕云:“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如画里,芦花瑟瑟水悠悠。月明人倚楼。”倒颇适合此时此境赏秋的况味。
蜡烛灭了,没奈何,躺到床上去。屋外的水龙头怎么也拧不紧,滴滴答答,夜夜频添静中之响,倒像宫中滴漏——可就差一炉檀香了。
户外桂花,有缕缕幽香透进窗棂,款款的抚我的发、我的睫、我的齿唇;甚而钻进薄被里来,与我一起躺下。
这花香极高超雅洁,使我绝不敢思淫欲。我忙正颅平卧,以手护心,生怕亵渎了花神。
一勺浓月泼洒在地上,蓦又凝住;像一汪玉脂,沉沉的,有体积、有份量。飒飒风声里,又听几片枯叶落地……
一种梦幻的感觉,像落在宣纸上的徽墨,渐次渲染开来。
桂魂飘忽。我不禁又回味起八月十八日的九溪之行了。在那里,桂花给了我最优厚的礼遇和最温馨的慰藉……
(二)
那天首先得感谢凉秋,是她给了我们一片碧蓝明净的天幕,和一轮慈爱和煦的暖阳。20多人,又正当少年时,钱江观潮,自然是带了十二分的兴致。到九溪一打听,涨潮须到下午三四点才有。这其间的足足6个小时,好供我们额外的慢慢消受——不需要第二句提议,有人已捷足先登,向十八涧的深处走去。
那桂花的馨香,便在这兴致最浓的一刻,扑入我们青春的怀。
桂香是庄重的,虽则这样热烈,宣示着情爱,却寻不出一丝轻佻;她含笑翩跹,轻抚你的脸、你的鼻翼、你的衣襟、你的肺腑,一点不忸怩作态,像母亲轻抚儿女。她入你心脾,清凉又浓烈;不会使你头热发昏,反而惕然警醒:清醒地看人,清醒的处世。
溪水清涟,从脚前涓涓流过。两旁有木,有竹,有艳红龙爪花。偶遇一亭子,青黛色的石柱,方正的胸上镌有许多对联。那联中,有鸟儿鸣,有花儿香,更有棋声丁丁。
——淡远了,那些闲适儒雅的逸士的生活!
再听不到棋声了。虽然,鸟仍在鸣,花照常开。
江山,只留下这么几幅对联了么?
风起处,青山无语,草木含幽……
生活也如这十八涧罢:有流水——日夜不息;有草木——春荣秋黄;有鸣鸟——一唱三叹;有桂花——郁烈芬芳。
桂花是秋天所独有的。秋天,像老寡妇倚门,人老珠黄,风韵失尽;唯有这桂花是她值得炫耀的独养女儿。女儿大时,出落得光彩照人,百里传香,老寡妇门前这才日甚一日的热闹起来。不然,她可就冷清了,冷清得令人悲哀。
处处都有桂花的风姿呢。山间、湖边、路旁……依我看,以桂花的这份姿质,杭州就叫做“桂城”,也不辱没了令名。
等下午看潮时,潮水很小;较之于桂花,情味可淡多了。刚吃过一席熊掌鱼翅的人,对小碟里的腌猪蹄提不起兴致,是可以被原谅的。
桂花迎我走进九溪十八涧,又送我踏上这返回的班车。没错,不是她的指引,我怎会认识秋山深处的红花、绿竹、脆鸟、苔痕呢?
我命定的道路是桂花给予的;虽然它曲折萦迴,却无处不流溢着芬芳——那馥郁的、却又令人警醒的芬芳……
(三)
这地方紧邻着富春江。
黄昏时分,去田上散步;听江中汽轮的鸣笛,像小黄犊吃饱了嫩草,披着晚霞下坡时,追赶母亲的鸣叫,带几分稚气,叫人忍俊不禁。
路上,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的跑过,扬起一片黄尘。坐在机座上的青年,身子随“突突”声上下不住的颠动,嘴里正吆喝着“迪斯科——迪斯科!”且那穿帆布鞋的两脚也颠个不休。不知究竟是坐在野马似的手扶机上控制不住,还是一举两得的打着节拍。
看他的脸,蒙着一层油灰;两个鼻翼尤其之黑,活像伏着两只黑甲虫。
还想多看他一眼,拖拉机呛出一股浓烟,突突几声,载着迪斯科,已经去远了。
拖拉机过完,月亮也就起身了。
月亮似很怕柴油味呛了嫦娥,所以非等到拖拉机过完不肯出来。
既出来了,还有些不大情愿的样子;懒懒的取片白云擦了脸,还要敷点香粉呢。
月亮升起时,我就呆了神。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故乡!哦,故乡……
今夜月华如练,也照我故乡的低檐小屋么?方方的庭院中,月华也落在枣树上么?
天上落下来多少月光?每片枣叶上又都落了多少?还有粒粒枣儿,成熟的早在童子的嘴里嚼过,未成熟的呢?映着这月光,也思念我么,这千里之外的主人?……
我告别它时,它从冬里惊醒来,诧异的问:“您要去哪里?”
“为了我的事业……”我喃喃着,心里堵得慌。四下里一片静,也有月光,映着雪,寒气逼人。我吻着它糙厉的皮,任泪水打湿我的冰冷的脸……
……过去了,不会再来;未来的,又是什么?塞北、江南,都走遍了,事业又何曾寻到!
唯有一杯酒,一支笔,从未离我……
未尝甘于沉沦。月可作证。
未尝出卖良知。月可作证。
未尝坑害他人。月可作证!
月!照过屈原,照过李白;今夜,你又过来照我!
我从这秀月中吮吸了三分灵气,我向这孤月倾诉了我全部的衷肠。我并且从她那里知道了,坚持用两腿走路的高级动物,该当怎样做名实相称的“人”!
……我返回宿舍时,田间尚有人语。秋高,绿麻熟;月光明澈,正好打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