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去的石磨
老屋里放置一口石磨,自我们搬家到新房住后,就很少回到这里来看望它了。石磨就像一位孤寂的老人,每天守着这座空房子,成了这座房子的“守护神”。
石磨源于何时,我也说不清。自老屋的前身,它就随着房子的主人住进了这里,随老屋一起,度过了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如今,母亲不在了,石磨就成了一个弃儿,没有人问起它的经历。
这口石磨是用天然的花岗岩石经石匠一锤一锤、一凿一凿地雕琢打磨出来的,厚实、稳重,足有两三百多斤重。它像一块磐石,稳稳地安放在老屋的后厅。磨盘是个圆形,四周是一条石槽,石槽前端有个出口,中间是磨心,上下两块咬合,像一对永不分离的伴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牵手走过人生的晨昏暮落。尽管岁月沧桑,家庭变故,石磨依然跟随着主人共呼吸,共命运,共患难。
在那个手工制作年代,科学还不发达,磨豆子、碾米粉都靠手推,石磨成了农家加工制作农产品的主要机器。每逢过年过节、闲事农忙,家里要作豆腐、磨米粉、蒸米糕、晒辣椒酱等什么的,石磨就派上了用场。它像一位忠实的仆人,尽心为主人效力,从不偷懒。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质匮乏,生活贫困,小孩子想吃的零食几乎没有,一般只有花生、豆子、红薯干等之类的农特产。不像现在市场上物质丰富,要想吃什么就可以到商场去买。忙完了一年的农事,农家人开始闲置下来,我们这些小馋猫就吵着闹着要母亲蒸米糕吃。母亲总是笑着说:“好好好,我给你们蒸去。”说着,她从米缸里,量了三五升米,洗了,让它浸泡半个时辰,等米完全泡发,身子骨松软下来,她就一个人走到石磨前,一只手推着碾子,一只手把米一点一点地挖进石磨的小孔里,顿时白花花的米浆随着石磨一圈一圈地转动慢慢地流下来,流进石槽里,最后从出口处流入盛装米浆的小桶或脸盆里。
米浆磨完了,母亲就把米筛拿来洗干净,用一块干净的纱布铺在筛子上面,放入锅里,打上足量的水,烧起火蒸米糕。她把米浆一勺一勺地舀进筛子里,让它充分地、均匀地分布在纱布上,盖上锅盖,烧起大火让它在里面“涅槃”,脱去稚气。蒸了一会儿,锅里的水蒸气突突突地往上冒,像袅袅云烟升腾,厨房里散发出米糕的清香,闻一闻,真想吃。等初层的米糕蒸熟了,母亲接着又把米浆一勺一勺地倒在熟透的米糕上面,盖上锅盖,大火让它在里面蒸第二层,第三层,直至完事。这样蒸出来的米糕一层一层的,吃起来像剥笋,一片一片的,味道好极了。蒸米糕是一门技术活,蒸一回要多少米,调多少白糖,火要烧到什么程度,怎样判断米糕是否蒸熟,这些母亲都熟稔于心。
日历翻过一页页,转眼就到了过年,母亲忙着要作豆腐。豆腐是过年桌上一道不可缺少的佳肴,不是逢年过节,或者有客人造友,一般是比较少吃到这豆腐的。因为那个时候,农村没有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一些农副产品全靠集体按收入的多少分配,花生豆子是没有土地种的,否则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我清楚地记得,年前一两天,母亲把生产队分到的一点点豆子拿出来磨破,滤去豆皮,倒进水桶里浸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叫上我跟她一起磨豆片。那时我年纪不大,力气尚小,一米六不到的个子,怎么能推得动这笨重的石磨?每次推磨的时候,我累得大汗淋漓,两只手像断了筋骨似的。我时常埋怨母亲豆片挖得太少,絮絮叨叨地要她多放一些,这样就能省却我透支不济的体力。可母亲总是说,豆片不能放得多,太多了,磨出来的豆腐尽是渣。我才不管这些呢!我要的是快把豆子磨完,这样我的任务就算完事。
因此,我趁母亲离开磨旁到厨房看锅里的水烧得怎么样了的时候,便偷偷地抓起豆勺,狠狠地挖了一大勺豆片倒进碾子的漏孔里,然后发飙似的推动磨盘,顿时,白花花的豆浆,夹杂着大块的碎片顺着石槽的出口,源源不断地流入盛装豆腐的桶里。等母亲回来的时候一看,发现桶里的豆片顿时少了一大缺,不言而喻,知道是我干的好事。母亲不会责怪我,只是慈爱地笑笑说:“来,让我推一会儿。”
豆子磨完了,母亲就开始一个人在灶前窸窸窣窣地烧豆浆,用瓢勺把烧沸的豆浆一勺一勺地舀入盛装豆渣的布袋里,然后抓住口子轻轻摇晃,豆浆就像顽皮的孩子在锅里晃荡,激起朵朵浪花。临了,她提起豆腐袋,放在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干净的“#”字形木架上,架子放在豆腐桶上。她佝偻着背,使劲地揉挤布袋里的豆腐渣,挤出豆浆。为了不造成豆浆的浪费,她又舀了一些沸水倒进豆腐袋里再过滤一遍,让豆浆充分地被挤出来。这时我常常看到母亲累得腰腿疼痛,手不停地敲打着脊背。
做豆腐最要紧的功夫就是调石膏水。石膏水的多少,得根据豆子的数量来决定。豆子多,石膏水自然多些;豆子少,则少些。母亲就像一个熟练的操作工,计算精准,把握到位,恰到好处。我静静地站在一旁注意地看着。只见她把烧熟了的石膏,碾成粉末,取适量调制成石膏水,沉淀后过滤,倒进烧熟的豆浆里,然后用瓢勺舀起豆浆,就势一冲,豆浆就像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桶里溅起的豆浆像翻腾的浪花。这样反复几次,等有来豆腐的迹象时就此打住,然后将锅盖盖在豆腐桶上,封闭,让其在里面凝结成豆腐。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母亲揭起锅盖一看,哇,之前的豆浆眨眼间就成了凝固的豆腐脑。我在一旁看了就想吃。母亲拿来一个大碗,剔除豆花,盛装一碗豆腐,撒上白糖,搅匀后端到我手上。我接过碗,用勺子舀着往嘴里送。豆腐在嘴里逗留着,不肯下咽,让味蕾充分饱受着豆腐的滋味。吃完后喳喳嘴,满是豆腐的味儿,甜甜的,让人回味无穷。
吃够了,母亲就把豆腐脑舀到事先准备好的豆腐箱里去,叠起纱布,封住箱口,盖上箱盖,上面压一块很重的石块什么的,让豆腐滤干水。等上几个小时,就可以开箱切豆腐块了。整个过程是那样驾轻就熟,不经意间一气呵成。
母亲作坊的手艺好,做出来的豆腐像机器压出来的砖块一样厚实,掂在手上沉沉的,随意拍打不易碎块,刀切下去成块成片,吃起来口感好,味美,非一般人能与之比及的。
如今,传统的手工制作被现代文明的机器所取代。我们很难看到有人还会使用这种最古朴、最原始、最传统的工具做豆腐了。一些作坊加工厂只要把开关一拉,机器轰轰轰地运转起来。十几斤,几十斤,上百斤的豆子眨眼工夫就磨好了,省时又省力,效率高。可是,他们做出来的豆腐不实,拿到手上不成块,无法下刀,吃起来口感差,满嘴的豆浆味,不好吃。
我喜欢母亲做出来的豆腐。母亲在世的时候,总要托人给我捎来她亲手做的豆腐。如今,母亲已去,石磨依在,可我们再也吃不到她亲手做的豆腐了。石磨成了远去乡村的风景,并在记忆中慢慢老去。睹物思人,我想起母亲来,想起她在磨旁前劳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