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麦秋的悲伤(短篇小说)
一
当麦秋一步一步艰难地踏进龙溪镇卫生院时,整个人就要窒息一般。
早三年前,麦秋在县医院照了片做了检查,诊断的结果是三期矽肺。三期矽肺的病人,意味着已经离死亡不远了。
麦秋走进医院,正好遇上了一直给他治疗的李医生。李医生见到麦秋,并看到麦秋满脸痛苦的样子,知道麦秋的矽肺病又犯了。李医生赶紧叫来护土小芹扶麦秋到二楼病房。李医生为麦秋诊脉后开了处方,小芹去药房取了药配好后也很快为麦秋挂上点滴。
外面正在下着小雨,虽然立了春,天气仍然寒冷。矽肺病人最怕寒冷的天气,气温一低,最容易感冒,感冒了,肺部就不正常,呼吸就困难。矽肺病人自从实行免费治疗后,镇卫生院几乎天天有矽肺病人来住院治疗。
现在,麦秋也是镇卫生院的老病号了,在这里的矽肺病人,全镇有好多。同时,来这里治疗的矽肺病人也清楚,自己能在镇卫生院得到免费治疗,算是不错了,大部分的矽肺病人已没有能力去大医院治病了,多数家庭为了这个病的治疗,已经是一贫如洗。
麦秋二十多岁就到了煤矿做矿工,也辗转做了好几家煤矿,可到头来,麦秋下了三十年的窑,他竟然没有与一家煤矿签订了劳动用工合同,现在他患上了矽肺病,已下不了窑,可找他们时,却都一个个不认帐。而他所在的最后那家煤矿,也由于安全问题,早就被政府关闭了。
麦秋躺在病床上,望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了自已的血管里,他感觉肺部已轻松了许多,心情也没有刚进卫生院时的绝望和沮丧。麦秋已知道自己的病情,来日也不多了,但他知道自己还能扛下去,不会这么轻意的死去。
镇卫生院比起十年前,变化大,医疗条件也先进多了,门诊部、住院部都是近几年新建的,范围比前十年扩大了一倍,特别是近两年的乡镇合并后,还添置一些医疗器材。环境也大变样了,在院内还种有各种不同的花草,还有休闲散步的地方。
其实,几年前,麦秋就知道自已患了矽肺病,但那时还没有现在严重,只是偶尔的咳嗽和气喘,他没有放在心上,他照样去下窑。他几乎一辈子在煤窑里掘井,年轻时在井下做一个班只有十几元,而上了年纪,工价却涨到每天一二百元时又做不动了,同时矽肺病也越来越严重。
麦秋想,自己下了三十年窑,没创造什么财富,唯一能看得见的,就是建了一栋二层楼的砖瓦房,但比起现在一些人建的房子,不知要落后多少年。
小芹隔上一阵,进来看一下吊瓶里的药水,还要观察麦秋的表情变化。麦秋第一次来住院治疗就遇上了小芹护士,小芹不但护理好,人也长得漂亮,清秀的脸蛋,大大的眼晴,穿着那身白大褂,真像个白衣天使。麦秋常常听到来医院治疗的矽肺病人反映,说小芹真是个非常负责的护士。麦秋想,城里的护士与乡镇医院的护士咋就不一样呢。麦秋记得第一次去县人民医院诊病,就让他吃了一肚子气。那是去年的某一天,他咳嗽和哮喘得非常厉害,他总不在意,以为是感冒咳嗽,或者说只是遗传了父亲的哮喘病,父亲的哮喘病病了几十年。直到那天,麦秋咳嗽时咳出了一坨血,才引起了他的恐慌。因为他知道父亲几十年的哮喘病,虽然咳了几十年,但从来没看见父亲咳嗽咳出血来。
那天麦秋一个人坐车来到县人民医院,他到了医院,看到了赶场似的病人他有点不知所措。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县医院,他看到门诊部排了几排队,在进门诊的右边门口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孩,站在台子边聊天,麦秋上前向两位女孩打听,其中一位女孩瞥了一下麦秋,很不友好的对他说,排队去,排队去,你没看见他们都排队吗?麦秋被女孩的话噎着了,他想发作,可一口气上不来,又急烈地咳嗽起来。那天麦秋上午看完病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才拿到检查结果,最后医生告诉他,说他患上了三期矽肺病,必须住院治疗。
那天,麦秋回到家,由于坐了那么远的车,身体更是虚弱得要命,浑身无力。麦秋的妻子已好长时间不在家了,她在一个旅游景区打工,为景区的员工做厨娘,一个月一千二百元。要说这份工作还是一个亲戚介绍的。以前麦秋下窑,妻子不用出门,在家做饭做家务,有时帮着麦秋伺弄一下田土。可那年全县对煤矿实行整顿以来,麦秋所在的煤矿已关停了,后来又加上麦秋检查出来患了三期矽肺,已无力再去井下做事了。
回到家,麦秋给妻子打了电话,并要她请几天假,说家里有急事。妻子回来后,麦秋告诉了她实情,妻子听后就跑到卧室呜呜地哭了一阵,然后妻子摸了眼泪,对麦秋说,我明天就陪你去县里住院治疗。那次住院,虽然病情得到了控制,但麦秋心痛那个钱呀。据医生说,人一旦患上了矽肺病,就没有办法治好,因为在医学领域里还没有发明能根治矽肺病的有效药物,只是生命的长与短的问题,控制得好可以多活几年。
二
春天的天气变化大,刚才还在下雨,现在又开始放晴了。这时,小芹进来给麦秋换药,并笑着对麦秋说,这是今天最后一瓶药。你现在好点了吗。麦秋回答,现在好多了,小芹,谢谢你!不用谢呢,这是我的工作呀。小芹刚说完,突然进来了两个在这里住院的矽肺病人。小芹看着他们进来,就对麦秋说,你们聊,有事按铃啊。麦秋望着小芹点了点头。
刚进来的那两位,一老一少,老的五十多岁,少的还不到四十岁,已是三期矽肺病晚期,他们已在这里住了二个多月了,病情虽然得到了控制,但无法预测死亡的日子。几个月来,他们已在这里见证了好几个因矽肺病死亡的人。
老的叫罗顺生,年轻的叫刘佐才。他们进来后,叫着麦秋的名字。罗顺生说,麦秋你又发病了,这天气真是烦人呢。刘佐才站在一旁,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麦秋。现在他们都是同病相怜也觉得所有的矽肺病人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麦秋看着他们说,你们好些了吗?然后,他又了望着刘佐才说,小刘,你一定要坚强,你还年轻,不要悲观。
麦秋想起了他们三个人,第一次去镇政府,第一次组织全乡的矽肺病人去县政府上访。他们又一致推举麦秋作为代表,去找领导谈判。当初大家推选麦秋当代表时,麦秋觉得很惶恐,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他,能有这个担当吗,能为大家说上话吗。麦秋想,自己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虽然自己还渴望读书,但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母亲又过早去世,加上父亲长年哮喘,弟弟还小。面对这样的家庭境况,他只能停止学业,回家务农。到了分田到户那年,家里更是离不开他。从此后,麦秋风里来雨里去,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就更瘦弱了。从学校回到家后,他只晓得种田种地,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他记得回乡的头半年,连大队书记都不知道是谁,直得后来村里选举,才知道谁是村主任。
那时候,麦秋常想,自己是个农民,经营好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其他与自己何干?所以许多年过去,他都没与村里领导打过交道说过话,甚至也很少和村民组长说上话。如今大家却推选他作代表,不能不说让麦秋心里感到惶恐。但罗顺生和刘佐才第一个站出来推举了麦秋,推选的理由,一是麦秋冷静沉着有胆略,二是能说会写事事讲在点子上,三是懂政策以理服人,就凭这三点麦秋就理所当然要当选。
为什么罗顺生和刘佐才这样佩服麦秋,还罗列了上述三条,主要是那次他们与麦秋到镇政府找书记镇长讨说法,麦秋在领导面前,沉着应对,据理力争,最后搞得镇领导不得不对麦秋另眼相看。但镇领导面对全镇庞大的矽肺病患者,他们没有能力答应他们的要求,只能表示同情,同时他们也只能向上级反应。
麦秋想既然为了头,也就要积极地行动起来,他知道这是没有任何报酬的,只能是奉献和付出,一个矽肺病人大多为了治病是搞得家徒四壁,即使有点积蓄也用在了这个无底洞的矽肺病上。
病来如山倒,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去大医院治疗,只能到村卫生室,镇卫生院开点药,或吊几瓶消炎水,也只能作暂时缓解,可他们的矽肺病却在日益加重,由一期到二期到三期,再到死亡。
麦秋己看到了那些已死亡的矽肺病人。看到他们死时的挣扎和痛苦,奄奄一息,整个身躯瘦成了皮包骨,像骷髅一样。麦秋每当看到他们就会想到自己今后也会这样死去。一旦想到死,麦秋就有万般的不心甘。
麦秋的思绪有点乱,他又想到了那次到县政府上访,那次他们组织了附近几个乡镇二百多个矽肺病人来到了县政府,当时县领导面对二百多个上访人员也慌了手脚,一时间县领导一边派出了公安人员维持秩序,一边派领导与之对话还一边通知了有关这几个乡镇领导火速赶往现场。麦秋他们派出五人进去和县领导对话,最后县长亲自出面给予了一定答复才平息这次上访。这次上访后,龙溪镇一二把手,后来专门到麦秋和有关上访人员家里走访和慰问并根据县委县政府的文件精神给予了答复,第一条就是解决矽肺病人到乡镇卫生院一律免费治疗,第二条给那些特困的矽肺病人每年给予一定的困难补助。
麦秋想到这里,他心里很欣慰,他要代表所有的矽肺病人感谢党感谢政府。如果没有免费治疗,又有多少矽肺病患者会进不了院也得不到最起码的治疗救助。
麦秋抬头看了看吊瓶,最后一瓶也已打完,他摸到了那个按铃接连按了二下,一会儿,小芹进来了并很熟练地为麦秋拔出了针头,并吩咐麦秋多按住一下棉签,以免血渗出来。
护士小芹出去后,麦秋坐起来,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阳光,同时他也看到了在阳光下散步的罗顺生和刘佐才。麦秋知道罗顺生和刘佐才两人的病情要比他严重得多,他们已是三期矽肺晚期,随时会并发其它病症而死亡。麦秋不知道他俩还能活多久。麦秋一想到死亡,就想到了母亲的死亡和父亲的死亡,他的心就有一种钻心般地痛,眼泪就会夺眶而出。一个人从生到死,就那么几十年,但死时就会想到有许多未竟的事业没有完成,比如儿女还未成年,比如白发人送黑发人,比如年轻的妻子就早早地失去了伴侣等等。麦秋也想到了还未结婚成家的儿子,想到自己那天走了,妻子会孤苦无依,会伤心致极。有时候麦秋恨自己当初的选择,为什么不选择外出务工,却偏偏要去钻黑眼,过炼狱般的下窑生活,到今天面临的却是死亡。
麦秋不再想其他了,只想到了妻子,他在裤袋里摸出了去年妻子给他买的只有二百元的老人手机,他给妻子通了电话,告诉她这几天他在镇卫生院打吊针,告诉她不要来医院看他,过几天他会回去的。妻子听了电话,又在那边啜泣了一阵,然后要麦秋好好照顾自己,麦秋没等妻子说完就挂了电话,他怕妻子唠叨个没完。
这时,在院里散步的罗顺生和刘佐才抬头朝他看过来,他也朝他们笑了笑。
三
麦秋打完针本想回家,因为麦秋的家离镇卫生院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但麦秋想,我回家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儿子去了南方打工.妻子也是十天半月才能回一次。再说到了医院住院治疗,一般情况下是不准回家的。下午麦秋去了矽肺病人的病房,因为麦秋组织大家几次上访,大部分那些矽肺病人已经认识了麦秋。麦秋一到病房,大家都很恭敬地与他打招呼,有的还赶紧向他反映情况,有的家属还在麦秋面前哭哭啼啼,把他当作主心骨甚至救星似的。每当这个时候,麦秋就会情绪高昂,血管的血液就会急速流淌,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主政一方的父母官,能为这些患了矽肺病人送去温暖解决困难,但他又不得不想过来,一个地方,难道就只有矽肺病人吗?只有矽肺病人就需要帮助吗?回答当然不是,就是你麦秋真正当上了地方一把手.面对如此庞大的矽肺病人,也会感到棘手和茫然,一个镇这么多,一个县,一个省直到全国,那有多少矽肺病人呢?当然针对矽病肺人,国家肯定有政策,但到了地方,也不一定完完全全去执行.一个地方财政如果没有实力是执行不了的。麦秋通过上访,和领导对话,也知道当领导有当领导的难处,一时要答应那么多要求那是不可能的,只能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去解决,有的问题还要等待时机,等待政策去解决。麦秋在每个矽肺病人的病房里坐上几分钟,和他们说上一阵话,安慰他们。麦秋只知道自已不能多说话,说多了,就会急促地喘息,像哮喘病人一样,每当麦秋咳嗽呼吸困难时,就会想起他的父亲,想起那个佝偻着身子,蹲在屋角的父亲,不断地咳嗽,大口地呼气,那痛苦难过的模样,让他永生难忘。但让麦秋没想到的是,几十年后,自己比起父亲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会随时随地要他的命。
麦秋记得去年的某一天,也是在这个卫生院,他亲自看到了那个矽肺病晚期死亡的病人,那样子像一条瘦骨伶仃又蜷缩着的老狗,那死亡的模样到现在还挥之不去。麦秋接着又去了罗顺生和刘佐才的病房,和他们说了一阵话。罗顺生对麦秋说,镇政府如果解决我们住院的生活费问题就好罗,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了生活来源,虽然在这里能免费治理,但还是要吃呀。麦秋想了一阵说,什么事得慢慢来,你想想,一个镇这么多矽肺病人的治疗费用要多少?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什么都要向政府伸手,你们说是不是。麦秋停顿了一下说,等有机会,我们再反映反映,看政府能不能解决。麦秋说完以后,罗顺生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要对麦秋说,麦秋,早几天,镇政府的谢镇长他们来医院看望了我们,还特地提到了你,还要我转告对你的问候。麦秋听了,对罗顺生说,我知道了,昨天谢镇长打了电话给我。麦秋想到,自己患上矽肺病后,没想到让他认识了从镇到县的有关领导,在麦秋的心里,这些领导还是蛮不错的,他们都能平易近人,都想为老百姓办实事。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个别领导摆官架子,不但不为他们想,还出言不逊。麦秋一想到这些人,他就很气愤。他有时候想,我们这些三期矽肺的人,在全县有那么多,我们这些人都是判了死刑的人,还能活多久?如果领导不讲理,我们还能讲什么理?但是,在麦秋所接触的县乡领导中,基本上是为他们着想的,也在全方百计,下大力气为他们解决问题。就是现在,麦秋还经常听到镇领导对他们的问候,这不能不让麦秋感动。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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