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时节，北风依然凛冽，只是吼声不再那么嚣张，添了些许哀怨，象是知道大限将至却不甘心就这么匆促离去。
　　 小磊和笑笑站在断崖边，手牵着手，深情地对凝，风冷未觉，彼此试着从对方的眼神里取暖，并给予对方足够的勇气。
　　 “山川为媒，天地做证，我江小磊，愿意娶韦笑笑为妻，祸福与共，不离不弃。”他双膝跪地，举手立誓。
　　 “山川为媒，天地做证，我韦笑笑，愿意嫁江小磊为妻，生死相依，永结同心。”她紧挨着他跪下，右手举过头顶。
　　 “轰隆！”一声霹雳惊扰了沉浸在幸福中的爱侣。笑笑惊恐地望向苍穹，温柔可亲的太阳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厚过一层的乌云，黑压压地盘踞在头顶，似一张巨网随时都会当头罩下。
　　 “小磊，你看，天都怒了，他不许我们成为夫妻。我怕，我怕。”笑笑躲在小磊的身后，把脸埋进他的后背，不敢再看。
　　 “别怕，笑笑，我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天怒。只要闭上眼睛一跳，我们就自由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小磊转身抱住微微颤抖的笑笑，为她抹去眼角的泪。
　　 “可是我娘她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我还没有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就要离她而去，她一定会伤心死的。”笑笑伏在小磊肩上痛哭失声。
　　 小磊爱怜地抚摩着笑笑的头发，眼眶微红，他多想时间就此定格，就这样搂着她直到永远啊！她的泪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太自私了，或许，不该叫她陪自己一块死？
　　 “笑笑，你是不是后悔了？如果是，你就走吧，回到你娘身边去，我不会怪你。我会守在奈何桥上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你来了我们再一起投胎，来世再续前缘。”
　　 “不，小磊，我怎么会后悔呢？不能和你同生已是我的遗憾，我又怎能错过和你共死的机会呢？今生我们有缘无份，来生我们的爱一定会开花结果，会的，一定会！”
　　 小磊不再说话，轻轻抬起笑笑的下巴，以吻封缄。她的唇湿软香滑，让他沉醉，他贪婪地吮吸着，仿若初生的婴儿终于吮到了母亲甘甜的乳汁，又象是久困沙漠的旅人终于喝到了清泉。他好想让时间就此停留，忘记从前的一切，也不去设想未来，就这么抱着她，吻着她。
　　 她激烈地回应着，报以从未有过的疯狂，她知道这是最后的缠绵，她甚至希望就这么和他一直热吻下去，直到窒息，死亡。
　　 （二）
　　 当青颜看见女儿放在枕边的信封时，心里隐约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信里写满了诀别的话，每个字都象一把刀，一片一片剜她的心。
　　 她很后悔告诉笑笑她的身世，可是她又不得不说，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相爱呢？那是有悖伦理的，会遭天谴的啊！可是女儿又有什么错呢？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小磊的，她并不知道他是她的哥哥啊！要怪就怪她这个做娘的，都是她当初造下的孽，可是老天为什么非要把上一代种下的苦果让下一代来咽呢？因果报应也应该报应在她韦青颜的身上啊！可是，这一切又真的只是她韦青颜一个人的错吗？她困惑了，思绪飘飞到了35年前的那个夏夜，那个令她想从记忆中抹去却永远也抹不去的夏夜……
　　 那天是青颜五岁的生日，娘给她煮了两个鸡蛋，做了一碗雪花丸子，这可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好菜啊！她特别高兴，搂着娘亲了个够。可是娘的脸色暗暗的，象是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
　　 吃过晚饭，娘把她抱到床上，一只手摇着蒲扇，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那首她已经烂熟于心的儿歌：“天光光，雄鸡唱，小儿郎，上学堂。学识字，学做人，将来考个状元郎。”
　　 她很快就睡着了，梦里看见娘在哭，泪水不停地滴在她的小脸蛋上，她想帮娘擦泪，叫她不要伤心，可是仿佛被人捂住了嘴，硬是发不出声来，手脚也象被绳子捆绑住了动弹不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娘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睁开眼睛恰好看见一道闪电，在黑夜中耀眼得有些恐怖。“轰隆”又是一声霹雳，仿佛就在她家的屋顶上炸开，她害怕极了，想躲到娘的怀里，却发现娘不在身边，吓得大声喊“娘”，可是屋子里静得怕人，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她摸黑慢慢地走到门边，拉开门，迎面扑来一股大风，虽是三伏天，可她却打了个寒噤。门外的黑和门里的黑连成一片，把她小小的身子埋在了无边的黑海里，她用发抖的声音竭力大喊着“娘”，回答她的却只有隆隆的雷声。她惊恐地往后退，眼睛却不甘心地在黑暗中继续搜寻着娘的身影，只要找到娘，她就不用再害怕了。
　　 闪电象利剪一样将蒙着天的黑布剪开一角，露出了些须光亮，借着光亮，青颜看见了娘，娘穿着前天刚做好的红衣裳，笔直地站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可是娘的脚怎么是悬空的？脖子上怎么还套着麻绳啊？“娘！”青颜急忙跑了过去，抱住娘的腿。娘的腿好凉啊！象冰棍一样。任她喊破了嗓子，娘就是不答应，也不肯下来。莫非娘死了？她记得自己家喂的小鸭子死了以后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小小的心快要被恐惧和担忧给撑破了。她不要娘死，不要娘死。她哭喊着跑到离家最近的桂姨家，使劲地擂门……
　　 娘真的死了，虽然她象是睡着了一样躺在那四四方方的长木箱子里，可是他们都说她死了。青颜不明白，为什么前天娘在做好红衣裳的时候还笑着说过几天就要带着她去新爹家，现在却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大人是不是老爱骗小孩？那么他们说娘死了是不是也在骗她呢？如果娘没死，那么她为何要躺在箱子里装死呢？青颜真的不明白。揣着这些不明白，她看着他们把装着娘的长木箱子埋进了后山上的土坑里，她哭着求他们给娘留一条缝，娘睡醒了好爬出来。可他们还是不停地往长木箱上堆土。她依稀听见他们在议论着断掌克夫什么的。断掌是什么？她不知道，只记得娘总爱扳开她的小手看，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爹，听娘说爹在她出生前的三个月就死了，是去城里卖鸡蛋时让车给轧死的。现在娘也死了，只留下了空空的土屋和小小的她。村里的大人们经常会轮流着送些饭菜给她吃，如果哪天哪家忘记了，她就会自己生火，然后踩着椅子趴在灶台上煮鸡蛋，鸡蛋是娘喂的两只母鸡下的，现在娘不在了，她学会了喂鸡，她小小的心里已经知道这两只鸡就是她的衣食父母，只有把鸡喂饱了，她才不会饿肚子。
　　 桂姨很疼她，经常会象她娘一样给她扎辫子，做新衣裳。有一天她搂着桂姨的脖子问她娘为什么要死，桂姨说娘是让坏男人给害死的。她歪着小脑袋问那个坏男人是不是她的新爹，桂姨点头。她又问新爹为何要害娘，桂姨说因为娘是断掌，新爹听说后就不娶娘了，娘羞愤交加就死了。她伸出自己的小手问断掌是什么，她是断掌吗？桂姨却红着眼睛走开了，剩下她举着小手怔怔地发呆。
　　 桂姨的儿子国荣对她就象亲哥哥一般，经常帮她去园子里摘菜，喂鸡，还帮她提水，小小的胳膊提着一桶水晃悠晃悠的，进了屋，桶里就只剩下一半的水了。
　　 老槐树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国荣已经是小学五年极的学生了，而青颜依然只是站在教室外旁听。她多想象国荣一样端正地坐在教室里听课啊，可是这样的情景只有在梦里才出现，村里的好心人施舍饭菜衣物给她就已经很不容易，怎能再奢望他们给她出学费？她总是在门外静静地听，在纸上默默地记，不懂的地方就作好记号，等国荣放学后讲给她听。
　　 （三）
　　 冬去春来，一晃又是几个年头。国荣再也不是提着一桶水晃悠晃悠的小男孩了，他俨然长成了高大壮实的小伙子，每当他将两桶水滴水不漏地挑回屋后，青颜总会帮他捏捏肩膀，捶捶背。其实国荣一点也不累，能帮青颜干活是很快乐的事，可是他习惯了装成很累的样子，因为他喜欢青颜那柔软的小手在他身体上游走的感觉，就象是炎炎夏日里吹来的一阵凉风，每个毛孔都舒畅无比。每当青颜问他够了没，他总说不够不够，他想让她就这么永远捶捏下去，捶捏一辈子。可他没敢说出口，他曾经说过一次，却把她惹哭了，她说她不是他的奴隶。青颜多傻啊，他怎么忍心让她做他的奴隶呢？他恨不能给她当奴隶，把她当主一样的供奉。其实他是想娶她作媳妇，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可惜她不懂。
　　 一天，青颜正在园子里浇菜，桂姨一脸喜气地走了过来，叫她上她家吃饭去。青颜有些诧异，自从她满了十六，村里人已经不再施舍她，她也拒绝这样的施舍，她能够自食其力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上桂姨家吃上一顿。可是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呀，莫非是谁的生日？刚想问，桂姨却匆匆走了。
　　 青颜到桂姨家的时候，菜都已经上桌了。她发现除了国荣一家人还多了两张新面孔，一个是和桂姨年纪相近的妇人，一个是眉清目秀的少女。桂姨一个劲地往那少女碗里夹菜，少女却总是羞答答地望着国荣。国荣把头压得低低的，脸仿佛要跌到碗里了，只顾埋头扒着光饭，也不夹菜。青颜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他匆匆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妇人问桂姨青颜是她家什么人，桂姨说她是国荣的干妹妹。妇人吁了一口气，那少女也如释重负地笑了，国荣却狠狠瞪了他娘一眼。青颜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切，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桂姨说那妇人是给国荣说媒的，少女就是国荣的对象。桂姨的话就象一声晴天霹雳，炸得青颜失魂落魄，手里的碗险些落地，嚼在嘴里的菜顿时没了味道。桂姨笑眯眯的眼和少女羞红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国荣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心里想必是乐开了花吧？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完那顿饭的，虽然她的心里象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可她还是佯装着高兴的样子说了些恭喜祝福的话，然后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家。她仆在床上放声大哭，记忆中她只在娘死的那一天这么哭过，可是今天似乎比那一天更加伤心，更加难过，五脏六腑象是浸泡在黄连水里，苦得那么彻底。她恨自己为什么要长大，如果永远都是小孩子就不会有烦恼了。她可以天天和国荣一起学习一起玩耍，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而他也是她唯一的知己。可是这种关系马上就要改变了，他仍是她的唯一而她却不再是他的唯一了。其实她早在知道自己是断掌女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时候，她却还是无法承受。
　　 有人敲门，她不理，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国荣在门外叫她，她捂着耳朵，泪水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青颜，我知道你在，开门吧，我有话要说。”国荣把门擂得震天响。
　　 青颜抹着眼泪就是不答。
　　 “你不开门我就在这门外站一宿。”国荣不甘心地说。
　　 青颜擦干脸上的泪，拔掉门闩。
　　 国荣盯着青颜的眼，问：“你哭过了？”
　　 “没，沙子迷了眼。”
　　 “骗人，明明是刚哭过，眼睛肿得跟个胡桃似的。”
　　 “哭过又怎样？不用你管。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说完就出去，我要睡了。”
　　 “你为什么要哭？”
　　 “想起我娘心里难过。”
　　 “我不信，你是因为我相亲才哭的吧？”
　　 “你相亲和我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赶紧回去陪你的未婚妻吧。”
　　 “青颜，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难道你真希望我回去陪她？”
　　 “你去呀，没人绑着你的腿。”她心里泛酸，嘴却强硬。
　　 他一把攫住她的手臂，说：“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她想挣脱却被抓得更紧，他的眼睛里象是烧着两团火。
　　 “你放手，弄疼我了。恭喜祝福的话我已在饭桌上说过了，你还想听什么？”
　　 “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那就是我的真心话。”青颜使劲挣脱他的手，泪又泫然而下。
　　 他猛地拉她入怀，笨拙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说：“青颜，你知不知道你在饭桌上说的那些话就象一把钉子将我的心扎得支离破碎？你怎么可以对我如此残忍？难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吗？为何还要说那样的话来折磨我？”
　　 她终于知道他的心亦如自己的心一样，有丝丝甜蜜从心底最柔软的部位沁出来，流淌成一首幸福的歌。她多想留住这份幸福啊！就这么长长久久地依偎着他，象儿时躺在妈妈的臂弯里，永远不要醒来。可是她掌中那条横贯掌心的纹路就如同一条天堑，横亘在他和她之间，注定了幸福往左，而她向右。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万般不舍地推开他。“国荣，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一直都是把你当成亲哥哥，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先前在饭桌上讲的那些话也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不信。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他使劲按住她的肩，就象是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
　　 她缓缓地抬起头，用冰冷的眼神直视他，“国荣，我喜欢你，因为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哥。我真心希望你早日给我娶个好嫂子，再给我生个大胖侄子。”
　　 他眼里的火焰渐渐熄灭，面若死灰。深深地看她一眼，伤心离去。
　　 背靠着门，她伸出自己的手，看着掌中那条鲜明的纹路，泪水再度泛滥。
　　 国荣结婚的那一天，青颜起了个大早，她提着一篮鸡蛋坐上去城里的最早一班车。她没有勇气参加他的婚礼，她怪自己不够坚强，怕被自己的眼泪出卖。她只能选择逃避，逃得远远的。她浑浑噩噩地游荡在陌生却热闹的街道上，象是丢了魂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