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老潘
一
潘驼背的兜里揣着烟。磨砂、25遵、喜贵、中华……仿佛会变戏法似的,他能从兜里摸出不同价格的香烟,当然,要抽潘驼背的烟,也不容易,要抽到潘驼背兜里的好烟,那是难上加难。
潘驼背是大家叫的,我叫他老潘。老潘原来背并不驼;几年前不知做了什么手术以后背便像虾米一样弯了下去,一米六五的个子瞬间变成了一米五;走起路来活脱脱一个小老头模样。背老驼着,像顶着一个小沙袋。“潘驼背”便俨然在悄无声息中成了他的绰号。在枫林渡老人孩子口中传播开来。对于此绰号,老潘并不在意。他常念叨,生死皆为尘埃,何念兮一名耳?小孩们便起哄:潘驼背又开始冒酸水咯!潘驼背又开始冒酸水咯!
老潘今年四十有八,一双眼睛小小的,眯着,头发乱乱的,像一头鸡窝草,总是疏于打理。对生死看得很淡。听村里面老人们讲,老潘之所以背会驼,是因为那次在浙江出的意外。那时候的老潘还是个小包工头,带着一群家乡的工人走南闯北,搭架子,盖房子,拌水泥……十八般武艺,老潘样样在行。可是那次在架子上砌墙,为了救工友,一块意外松落下来的砖头给了他几乎致命的一击;做了手术,老潘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说起这件事儿,多年后老潘也颇有些后悔,但是打心底他也有他的自豪与骄傲。老潘说,我不救他谁救他?眼看砖头就要扎在他头上了,年纪轻轻地小伙子,二十来岁就没了,多可惜!对于救过的小伙,他也颇感欣慰,每年到了春节,小伙总是要拧着酒和腊肉给老潘拜年,找老潘喝几盅,说说那些年发生的趣事儿。
老潘不胜酒力,喝几杯就上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从兜里掏出两支软中华,嘴里喃喃道,抽支烟。我给你说说,那些年老子走南闯北的故事。那年……
每到春节,老潘总要醉那么几次。
二
村里有爱调侃老潘的:老潘,把你“黑脚杆(又名喜贵,50元一包)”分支来过过瘾;你那兜跟百宝箱似的,别小气,弄支来抽抽。老潘也不客气地回敬:驼背我那抽得起那高档烟?高档烟都是给高档的人抽的。抽给无趣的人,烟也变得无趣啦。调侃的人只能悻悻然走开了。
其实,老潘也不总这样刻薄。也有人能抽到老潘的烟。哑巴在没去世之前便常抽他的烟,还尽抽的好烟。不过哑巴似乎抽惯了土烟,叶子烟,抽着老潘给的中华,也未必感到有多高档。倒是老潘,常给哑巴递烟抽。
听说老潘的驴脾气,村支书也想讨老潘的烟抽,降一降老潘,有一次遇到老潘便打趣他:老潘,人家都说你兜里藏着宝贝,可不可以给我也来一支?老潘便说,哎呀,我兜里哪有宝贝啊,破衣烂衫的,宝贝啊,都藏在电视里啦;对了,支书,最近看电视剧了吗?《铁嘴铜牙纪晓岚》。支书一听,那里不知道他是骂他“和珅”呢,便拂袖而去。
老潘和哑巴喝酒的时候会说,老兄,不是我不给他们好烟抽,实在是他们不配啊;整日不是想着为群众谋点福利,总想往自家房里添置点什么;怎么配抽我这支烟?他们啊,都不如你老兄;村里谁家有事儿,你总是第一个出现;虽然不会说话,但啥事儿你没帮衬着?就拿每年过年杀年猪这事儿来说,你都帮村里人免费杀了多少头猪了!你老兄配抽我这支烟。
哑巴去世后老潘每次经过哑巴生前住的地方,总免不了叹口气:可惜了。靠着老土墙抽上一支烟,又点了一支,放在土墙的缝隙间,仿佛与哑巴对抽似的。
三
吹唢呐在哑巴去世以后成了老潘的第二爱好(第一当然是抽烟)。农村有老人去世,必然少不了唢呐班。老潘以前也常去凑热闹,听唢呐匠吹唢呐。一曲《四上香》便吹得闻者潸然泪下。
老潘唢呐起步晚,其实也就是个爱好。很多时候老潘只是在唢呐班里扮演“敲钵”的角色;跟着送葬乐谱打着拍子,认真得仿佛带着点虔诚仪式的味道。
村里人家有人去世了,灵堂上总少不了老潘。老潘常常不请自来,在堂前一坐就是半天,直坐到唢呐班收场,先生们开始开坛救苦(一种祭奠死者的仪式),仪式开始,老潘才离开。
又有人调侃老潘:老潘,又去吹唢呐啦?老潘便无限唏嘘地说,虽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但看到老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去,心里不免伤感。那时候大家开始明白,老潘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祭奠他们,缅怀他们。后来,每逢有和老潘有交情的人去世,小辈们便会提前按照风俗,带着烧酒去请老潘到堂前一坐。
老潘的唢呐也越吹越好,能够将一曲《四上香》吹得凄婉动听,闻者纷纷落泪。陈家唢呐班班主老陈头说,老潘虽然起步晚,但悟性很高,爱学习,勤练习,唢呐自然越吹越好。
于是每逢有人去世,你都能看到老潘,他在唢呐班队伍里,一边侧耳倾听,一边跟着曲子敲着钵,有时候也吹上两曲;到了晚上,就跟着先生(对道家超度灵魂者的一种称呼)们唱一唱孝歌,述说死者生平。
四
老潘有老潘的快乐。自然,老潘也有老潘的烦恼。老潘的烦恼,便来源于膝下的一双儿女。老潘诸般皆好,只是于教育孩子一事,并不太擅长。老潘三十几岁以后便单了身,老婆被他揍了几顿,跑了;便再也没有回来。枫林渡的老人们一直张罗着为老潘再讨一个老婆,可是总归没有成功。
老潘说,我养得起儿女,有这个能力;如果再寻着个赌棍老婆,我可招架不了,也对不起两个孩子!
之前跑掉的老婆就是染上了赌瘾,成天不是在张家麻将桌前,就是在李家掷骰子。老潘说过她很多次,老是不见效果。一怒之下,老潘便诉诸于武力,将老婆打跑了。
老婆跑了以后,老潘日子过得倒也不如何凄清。手术虽然让他变成了驼背,却不太影响干活。上架子有些困难,老潘便带徒弟,教他们如何支架子,刮磨砂墙,收入也算可观。茶余饭后老潘便教育孩子,学一门手艺,到那里都饿不死!两个孩子唯唯诺诺,也不知听进去没。
没有了老婆,老潘便自己学着做饭做菜,在书店里买了菜谱,自学厨师;或许是勤奋,或许是真有悟性,老潘做的菜虽不如饭店大厨,倒也做得像模像样。一道“梅菜扣肉”做得出神入化,每逢有人家红白喜事,便邀请他前去做厨,倒也张罗得有声有色。
五
老潘的一双儿女,是他的一块心病。儿子潘小磊从小没少挨老潘的揍。前些年网络刚在农村流行起来,黑网吧也如雨后春笋在乡镇上蔓延开来,年轻人们最爱的便是放学后偷偷摸摸去网吧打游戏,找陌生人聊天。潘小磊也夹杂其中,常常要玩到很晚才回家。这可急坏了老潘。最糟糕的便是儿子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小偷小摸,常常会翻老潘口袋里的零钱去上网。对于此事,老潘大为光火。潘小磊回到家,不免又是一顿打。
边揍,老潘边教育儿子说,你狗日的学啥不好,学做小偷。人这辈子有两件事不能学,那就是偷和赌,你知道不?也是到了叛逆期,儿子边扛着揍,边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打吧,打吧,当初你就是这样把老妈打跑的,你打死我吧!说得老潘脊背一阵发凉,抽得更狠了:老子打死你这小混蛋!没多久,小混蛋便又一次偷了老潘500块钱跟着邻村孩子出门打工去了。初中都没念完。
为这事儿,老潘差点没气死。
女儿潘小倩倒乖巧,却有些自闭,放学后很少和同学们一起玩,也不爱说话,整日窝在家里。老潘怕她窝出毛病来,鼓励她出去和小伙伴们玩,她就是不肯出去。老潘无可奈何,常常只能慨叹:这是上辈子造的孽啊!
六
我求学在外多年,已经很少回枫林渡老家,常常只能通过和家人通电话了解老潘的境况。听人说,老潘最近迷上了阴阳,又开始捣鼓起风水学了。学得还挺快,和阴阳先生也能辩驳上几句;知道那个山向好,那片风水宝地能出人才。我对风水,一窍不通,只是想起老潘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总会生出些温暖来。
像老潘这样的人,应该不太会感到寂寞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