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297 小时祭 (征文.散文)
我的生计注定了我只能在一切高楼大厦之外荡来荡去。好不容易去郊外筑了一个巢,又屡屡为房租所困;留又不成,去又不易,倒像槐树荫下的一条大青虫,缀在极细极细的一根细丝下端,晃晃悠悠。
这所房子的主人已不再有兴致为了房租问题而与我促膝谈心了。他敦促我“另寻宝刹”;我自然挺舍不得,这就更增添了不少他们鄙夷的浓度。他于是炮制了一个和善的谎言,宣称这房子要办工厂了,实在有些抱歉。我便在这“抱歉”声中,开始了我伟大而艰巨的租房工程。从8月28日上午10点,我向朋友们打第一个求助电话时算起,到现在已近四个月了,而一切仍毫无头绪。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于我的太贪便宜;而现在杭城的私房房租,每平方米5元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而那,都绝不是我所敢于问津的。
后来,其实也就是昨天,天可怜见,我的朋友忽然妙手回春,给我找来一所新房。这朋友身在报社吃皇粮,但并没有拿出公房送人情的大权;他于是找在A公安分局的X,X又找在B派出所里的Y,Y再找在其所辖范围内的C村的Z,Z盛情难却,便勇敢的担当了这项永远只有预算没有决算的伟大工程的总设计师。再于是,我就又有了一个新的Nest(鸟巢)。
现在,回头看看以前所居停的那个巢穴,一股怜悯之柔情油然涌上心头。我在那里一共待了六个月不到,却留下一大堆不下50只白酒瓶子。我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再来会会这些空酒瓶子了。
然而最令我怀念的,还是每天乘坐的那班公共汽车的无穷趣味。
第一天去那山坞,末班车是从龙翔桥发车的,车上挤了许多人,鼓鼓囊囊一步三回首;不幸开到解放路口立交桥下,正撞上红灯,不能一鼓作气的开过去,便停车等待绿灯亮起。等两分钟不到,绿灯果然顺应民心,如期而亮,可惜这时候汽车却是再也发动不起来了。司机这里弄弄,那里捣捣,十几分钟过后,车病仍不见起色。此时正值下班高峰,又在交通要道之津;十几分钟时间,立交桥下已积攒了不少汽车。民警过来干预,于是疏浚为当务之急:全体乘客下车,将汽车推到远远的人行道旁,桥下之患始得缓解。那时头一次遇这事,十分新鲜,推着车屁股使足了劲头,而且欢欣鼓舞。虽然弄到晚上8点多才回到宿舍,仍是兴致勃勃。
后来又推了几次车。一次在赤山埠坡下,可分为几个段落:先是序曲,即汽车吭哧吭哧的在坡前停下,久开而仍不动弹——这是推车的必经阶段;接着司机号召“我同胞共赴车难”,全体下车;再发展,到高潮,乃至结束(又叫尾声)。像小说家写小说似的,有起有落,有始有终;其间不乏扣人心弦之雅,峰回路转之妙。最后,全体上车,一直说笑到下车后,意犹未尽。还有几次,也是在半路上,但“大难不死”,车子的情绪羞羞答答,半推半就,又或者骂骂咧咧,乱趵蹶子;但总还给点脸面,把列位送到终点。再有一回,车刚出站,就自动停了;停10分钟再开,开50米又停。这一停正停在了“杭州酒家”的门前。不知是酒味的诱惑还是菜香的吸引,反正车子赖在酒店门前就是不走。司机无奈,便去酒家讨了一大桶自来水,咕咚咕咚一气灌进车肚里去。车子觉得受了关怀,心里好受些了,便又吭哧吭哧的跑起来。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同样,套用这句话也可以说:“知车莫若司机”;司机对于车子性情,心里是有数的。所以那一回他一上车,就授意售票小姐发布公告曰:“半路上不停的啊!”因是末班车,一般半路上是极少停车的。可偏偏这天运气不佳,也是合该有难,车到珊瑚沙时,忽然一老太太大叫下车,无奈只好停下。这一停又坏了事了,老半天动不了身。于是黑暗中有人深有感触地说:“介(gà)老太婆哇——”意即不是这“老太婆”,车子又焉能坏呢。那人说这话的语调,比起我这支笔写出来的要有味得多,似乎万种风情包蕴其中,于是全车人哄然大笑。
有关末班车的传奇,还有许多,而且每一段故事都新鲜别致,决不花样重复,因而如果一一道来,定然令人心旷神怡。因虑及纸张调价,“杭城纸贵”,就此打住吧。
接下来表一表早班车的风流韵事。
早班车没有末班车那么赖皮,动不动像撒娇的“妹娃子过河”,要人推;但它却更不好应付。因为早班车性格比较开朗,喜欢拿人开玩笑,所以有时候就有点叫人哭笑不得。按公交公司的章程,每天早晨5点20分车发龙翔桥,到达梅家坞在6点钟之前;因而定早班车为6点。但如前所述,早班车很有些爱开玩笑的嗜好,所以十有七八非早即迟,很没有准头。有时早早去等,它反倒来得迟;夏天还不觉怎样,一到秋冬时分,大清早的在冷风里立一个多小时,那也够令人“风流涕淌”的。有时人来得晚一点,它又早开走了;甚至只一步之差,也只有望尘兴叹,看它屁股上红黄灯一亮一亮的离去,真像一个促狭鬼捉弄了人之后又向你挤眉弄眼呢。当然,有时也怪自己不好,睡懒觉,一觉醒来,六点差七分,大叫不好;立即从床上一跃而下,穿上衣,套裤子,三分钟竣工,又花四分钟冲下山坡,像电影技法上的快镜头,飞一样的冲向山下的停车点。可是刚刚冲到近前,汽车已经开始转轱辘了。这一天车子最准时,6点整的北京时间正点发车。
脱了一班车,那就不是一班车的问题了,因为下一班车要到上午9点多才到。而我辈既非腰系万贯的“爱国志士”,又非公车接送的“领导同胞”,每天上班还不敢迟到(主要怕面上不美观,工资倒未曾扣过);这就迫使我在脱班之后费尽心机的寻求出山之策。有时扒货车,有时又装出笑脸坐人家的自行车后座。但因祸而得福的时候也有,我就曾因此而坐了几回平常绝不敢妄想的小轿车,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意外的艳遇了。
我的谋食之地与我的窝,两者相距远矣。当然,这不能算直线距离。我在这趟线上走了那么多回,总有几次是正点车。而正点车的全部行程时间为40分钟以内。有时像特快列车,开得汽车飞马似的四蹄腾空,那样的话须30分钟有零;反之,开得稳当点,则40分钟上下,推车时间不计。如果算进我的等车、推车、误车而“自谋出路”……等等,平均算来,大约每天往返一趟,共需1小时50分钟左右。我在西山那“雀巢”里,共待了五个月零十二天,则按照这个数累计,花在路上的时间,约在二百九十七个小时左右。这个数字不算太保守,但也绝不算怎样的“开放”。
这297小时,如果拿来攻读经书,则可望成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一脑壳子学问的饱学之士;如果拿来学字作画,则或许会练就宫廷绝技,忽然落笔天惊,海内震动,求者趋之若鹜,我也名利双收。最不济,拿来和哥们胡吹神侃,也可以搏一个妙语连珠,声惊四座;虽有哗众取宠之嫌,却也颇可以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可惜,这297小时我什么也没干成,全让这车子给吃掉了。
有朋友责问,既然汽车如此误事,何不买辆自行车“自行自行”呢?鄙人何尝没有这意思!只是一来少了几位“白水真人”,二来路途太远,“自行”亦未为快事;其三么,有点不大好说出口了——鄙人心眼较窄,总想着自己一条小命儿无比的珍贵;当今社会,车祸频仍,我骑辆破自行车,说不定什么时候钻到汽车轮下,那就不只是“胯下之辱”了,那可就一次性玩儿完了。可是挤在公共汽车上,挤得男男女女几乎都要接吻,这就心里定多了;所以,一直不肯去买辆自行车。
可是,把一个赌注全部押在公共汽车上,尤其是开往那山坞里去的汽车,也真不够保险。本来班次极少,又常常“老病复发”,这可苦了上这路车的人了。有时攒了一肚子的气,转而想想,怪谁呢,还不怪自己太无能吗?但凡有点本事,挣下个十万八万,不怕没有轿车来接你送你。如此一想,心又平了。
中国人对于时间,向来是无比大度的。别的不说,单看上厕所的先生们,谁不蹲个二三十分钟的,起来时还有点恋恋不舍。平常生活既已如此,误车花几小时,那实在只能算作一种装饰,倒能使平庸的生活更丰富多彩一些。试问我如果没有那些推车、等车的无穷乐趣,今天又焉能在这里感慨万千呢?可惜,一天总共只有那么几个小时,一早一晚,精神都在兴奋期,反而花在半路上;白天上班,也是瞎忙扯淡的多,所余下的还有什么?当生命中新鲜活泼的时间都被行贿给汽车和扯淡之后,沉淀的不过是日重一日的无聊罢了。我自觉得现在比起半年以前笨多了,这不能不把帐记在生活和交通头上。
现在,我挪了个窝,从西南方跑到东北方,也是每天一趟来回。不出事时,这一往一返,约需1小时55分钟,比前一个更要命些。所幸东北面车多,从此可以不必睡觉也悬起心来,怕早起迟一步,误了班车。
对于失去的那297小时,我是很怀念的。像中年死了荆妻,平时吵吵骂骂,很觉这女人碍事;一旦老婆死了,这才知道“孤家寡人”的滋味。于是写这几个字来,表示悼念;追悼我那已经失去的297小时,也预悼我注定将要失去的不知几千几百小时。
我亲爱的时间啊!我无力挽留你,只好这样草草的送你上路了!可你不也一样的在草草地送我上路吗?这究竟是我无情呢,还是你无义?
祝好!
拙作能得到您和大家的赏识,是我最大的荣誉!
祝
春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