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赌债(小说)
一
又赢了,老银心里不由地又一阵激动,手随即伸进上衣里面的兜里,摸了摸里面装着的厚厚的小本子,那是一个精装的笔记本,大小正好能装进这个上衣的内兜里,让它贴着心口,只要一喘气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退休后的老银优哉游哉,除了抽烟特勤外,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打麻将,带着彩头,不大,可也不小,一个晚上下来,少则几百块,多则上千元。不过也得看手气,如果手气不好的话,那几百上千可都是人家的了。当然,如果手气好了的话,这些钱统统是进账的。
他们这些人不赊不欠,从不赖帐,就是钱不够了也会打个欠条,别看那只是写在纸上的几个字,那可是现金,凭着这张条子就能索回上面数字相对应的红红绿绿的票子。
老银今个手气特壮,桌上的几个老哥姐们全被他赢惨了,他们掏光了钱包,又翻遍了所有的衣兜裤兜,最后不得不在他的这个精美的小笔记本子上签字画押,一笔一笔的非常清楚,“今有某某某欠老银人民币***元,欠款人某某某,*年*月*日。”
难怪老银这么高兴呢,在烟雾缭绕、门窗紧闭、满地烟头的屋子中围着那张方桌鏖战了一宿,他依然精神旺盛、热血沸腾,离开了那间屋子走在大街上,他还沉浸在激动中,要不是周围是居民楼,又是凌晨时分人们大多还在睡梦里,他真想大声喊几嗓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他此时满腔的兴奋劲。
回到家里,老伴和孙子睡得正香,他悄悄地打开房门走进屋里,又静悄悄地换上拖鞋,从上衣内兜里掏出那个精美的记账本藏到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仔细看了看,然后返回屋子里脱下上衣裤子,静静地躺在酣睡的老伴身边。兴奋劲过去了,困意袭了上来,老银张开大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侧过身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二
老银虽然已经退了休,可是提起他的大名来,单位里仍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的说他擅长玩心眼子,有的说他太阴,早晚会遭报应。当然,秦桧也有仨俩相好的,何况他还不是秦桧呢。
话还得从那个“文革”说起,那时他来到这个单位不久,运动一开始他就加入了一个造反组织,当了一个小头目,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居然又被造反派们给揪斗了,说他是“笑面虎”,是“藏在工人阶级内部的异己分子”,后来不知咋回事,造反派们又把他给饶恕了,虽然他不再是造反派组织成员了,可那几个造反派的头头们还都愿意听他出谋划策,而且只要按照他出的主意做,那些被造反派们揪出来的“走资派”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交待了自己的“罪行”。
这些走资派们也感到奇怪,好多事情都是几个人知道的,那么,是谁把这些消息泄露出去的呢?他们从哪里掌握了这么详细的材料呢?思来想去,结论是:一定是哪个人扛不住,为了保住自己把他们出卖了。那么,这个出卖他们的人是哪个呢?于是他们又思来想去,结论是:不管是谁,还是先顾眼前吧,保住自己要紧,反正纸里包不住火,倒不如老老实实交待罪行,落个好态度,于是他们纷纷老实地交代了自己犯过的罪,交待中难免要涉及到他人,涉及到他们曾经开过的会做过的事,造反派们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许多事,了解了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他们要了解更多“机密”,便对这些走资派们进一步“审问”,拳打脚踢,百般羞辱,甚至棍棒招呼。
一个走资派实在熬不过去了,在一天夜里趁着没人注意,用腰带绑在天窗框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二天造反派们发现了他悬挂着的尸体,一阵惊慌之后,便下令加强对其他走资派们的看守,同时召集批判大会愤怒声讨这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走资派。在收拾这个走资派东西时,发现给他交代罪行的稿纸本里其中一页写满了“老银”两个字,负责整理东西的造反派们以为这是一条重要线索,把它交给头头,头头们一看,脸上纷纷露出了微笑,互相点点头,划根火柴就把它点燃了,烧过后的灰黑色灰烬轻飏地盘旋着上升,又轻飏地盘旋着落到地上。他们知道,如果不是老银和他们商量好,让那些押管走资派的看守们假装没发现,使老银能够拿着吃的用的做出一副偷偷看望那些走资派们的样子,他们怎能知道那么多关于走资派们的这么多内幕。他们认为老银太有本事了,在今后的“革命斗争”中离不开老银这样的干才,于是一再要求他重新回到造反组织里,并许愿要他当个头目,都被他一再婉言谢绝:“我不行!我这个人只配做参谋,不像你们能成为将军。我还是给你们参谋参谋,出出主意吧。”
造反们见老银如此温良恭俭让,都对他翘起大拇指夸赞他:“真是个大好人”、“无名英雄”。
后来,这些这些走资派中有的被认为是“已经改造好可以利用的”,又让他们复出重新进了领导班子里。这些复出者们回想起他们被揪斗关押的苦闷日子里,周围的人们甚至亲友们也都如同见了瘟疫般地远远躲着他们,只有老银经常拿着东西去关押他们的地方看望安慰他们。
“文革”结束后,那些耀武扬威的造反派们成了“三种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向被他们打倒批判揪斗的人们赔礼道歉,甚至提着礼物直接到被他们迫害的人家登门拜访请求原谅。
曾经的造反派们这时开始认清老银的阴毒狡猾了,纷纷揭发检举他当年如何假充善人看望安慰老干部们,实际上是要借此从他们那里获取他们不知道的秘密,所以他才是迫害老革命干部的罪魁祸首。
可是无论如何揭发,复出的老干部们就是不相信。
所谓风水轮流转,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造反派头头们也开始了不间断地反复交代、互相揭发检举……
然后,有的被调离了单位,有的被送进了监狱。
老银则是春风得意,被任命了科长,成了管理干部。
三
说来也怪,别的科室提起他们的科长来,尽管当面都是恭维之词,可背后议论起来却是褒扬的少咒骂的多,唯独他的下属们无论当面还是背后,几乎一致夸他“真是个大好人”,因此他们科室年年都被评为先进,他自然就成了先进的带头人了。
别的科室都羡慕他们的同僚们,说他们好命,遇上个好科长,盼望着老银也能当上自己的科长。上下一致的好评,让他天天笑口常开,并且晋级加薪,直升到副处,在这个位置上退了休。
也有人向他讨教管理方法,他却是始终隐隐不答。领导也多少次召集会议让他介绍下经验,他每次都说成绩应该归功于上级领导得好,归功于全体同志们的共同努力。
退休后,几个心腹设宴请他,在酒桌上向他讨教管理秘籍。一次他大概是喝多了,闪着紫红色光芒的脸露着得意的笑,向这几个心腹们面授了机宜:“要学会制造矛盾,再利用矛盾。”
是哪位哲人说的: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分左中右,绝非铁板一块,他们科室也曾经发生过不愉快,有一位副科长比老银年轻十几岁,是个大学生,姓甄,做事也和他的姓一样,特认真,一些细微小事他也百般挑剔,要求做得绝对完美,因此招致职员们背地里都骂他是个老古董,并依他的姓反其义而用之,给他起个外号叫“假正经”。他也许看出大家都对他不太感冒,但他仍然故我,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反而还一再对大家说:“我们的工作是信访,这个工作直接关系到百姓们的利益,也关系到我们党的利益,因为党和百姓利益是一致的,不可分的,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把工作做得细之又细,不能有一丝马虎,否则就会影响党的威信,让百姓们蒙受损失。”
“哼,就他能!好像就他一个人是党员,就他一个人给党干工作似的。”有人不满意了,向老银抱怨道。
“咳,年轻人嘛,血气方刚,你们可都要配合他的工作呦!”他这样劝慰着发牢骚者。
“我就看不惯他那个狂样,一本正经的,整天板着个脸,好像谁欠了他二百吊钱似的。”
“哎,不要这么说嘛。他不爱笑,都少说两句,看我吧!”他不紧不慢貌似不偏不倚地劝说着。
“哼,要不是看您在这,我们早就不干了。”
“忍忍吧!都是为了工作,知道你们心里有委屈,我理解,他年轻,有文化,所以上级把他安排到咱们科室,做我的副手,你们都要尊重他。”他继续劝慰着发牢骚的人们。
四
“科长,官义村的这个材料您看了吗?”
这天,甄副科长手里拿着一份材料走进老银办公室递给他问道。
“哦,这个材料呀,我看了,看了,村民闹事,真不像话。”
“不,科长,我觉得这事好像没这么简单,我去了这个村子了解了一下,情况和这个材料反映的正好相反。”甄副科长没有注意到老银的脸已经失去了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发青发黑了。
“嗯,你去了这个村子了?”老银问道。
“是的,接到这个材料后我就去了这个村里了解情况,我向您汇报一下具体情况吧!有一条国道正好通过这个村子,这就涉及到补偿问题。有关部门找到村主任村支书,答应给他们的住房、菜地高额补偿,条件是要他们做村民工作,接受他们现行的征地补偿标准,并尽快搬迁,好让他们如期施工。然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背后玩的这套猫腻不知怎么让村民知道了,于是一传俩俩传仨,迅速传遍了全村。村民们愤怒了,他们齐整整地来到了村委会,满满地站了一院子,村干部们被怒气冲冲的村民们吓傻了,躲在村委会屋里不敢出来,着急打着电话给公安局请求他们援助,派出所接到指令后,立刻驱车前往官义村,到了村里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红着眼珠子冲着包围村委会的人们大声呵斥起来:怎么,你们想造反呀!都赶紧散了!散了!听见没?散了!愤怒的人们纷纷散去,但他们心中的怒火没有熄灭,有几个在离开村委会往回走的时候,扯着脖子冲村委会大声喊着:等着吧,这事没完!我走访了几乎整个村子,除了村委会的人,这个村的村民们都骂村长村支书做事黑心太缺德,还有一些骂人的话我都没法学。”
甄副科长又抖了抖手中的材料,说:“科长,这个材料就是村委那几个人写的,我们不能光听他们一面之词,老百姓希望我们主持公道,能替他们讨个说法!”
“哦,是这样。既然是这样,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干吧,我没意见!”
甄副科长见科长支持自己也非常高兴,急忙又去了官义村进一步了解情况,回来后就立刻整理材料,准备替官义村村民们辩解,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经济补偿。
可就在他整理好材料准备递交时,官义村却发生了大事。
村民们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又一次包围了村委会,而且个个手持着棍棒,并把停在路边的警车推向坡下,警车迅速下滑时发生侧翻,导致起火,警车被烧得只剩下架子,狰狞丑陋地趴在路边沟里,几个和村委们在一个小酒馆里喝得正热闹的警察们闻听后顿时吓傻了,放下酒杯,惊慌地从侧门悄悄出去,没敢走大道,而是从一条小道顺着山路狼狈地走回派出所。
这下性质变了!
“这事怨我,咳,怨我!是我没把好关,结果让他捅了这么大篓子,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给领导添了这么大麻烦。”老银苦着脸挤出笑向领导说,“我就寻思着他是个党员,又大学毕业的,干了这么多年,也应该算是个有经验的老手了,不能出这样的问题。再说了,他是副科长,有权处理问题,我也不好过多干涉他,咳……”
“这事不能怪你,我找你来也是为了把情况了解清楚,好对他做进一步处理。”领导如是安慰他。
“谢谢领导!还有些事,我真的不该隐瞒,其实我也是为他好,爱护年轻干部嘛,可我没想到他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嗯,他还有什么事?”
“我……”老银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你就说嘛,只管大胆揭发!”
“嗯,好吧,我也是为了工作,为了维护领导,维护党的威信。本来我也是希望他能自我觉悟把工作做得更好,因此有些话我就认为他不过是顺嘴那么一说。起初我也以为是大家对他工作方法有意见,给他栽赃诬陷他呢,可没想到他的思想真有问题,他的思想里已经有了严重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所以他才敢在背后议论领导,散布对领导的不满言论……”
不久,这位甄副科长成了鼓动群众聚众闹事严重妨碍公务的首恶分子被警察机关带走关押。
又过了不久,他因病医治无效,死在了监狱里。
五
又是麻将桌上鏖战了一个通宵。
山水轮流转,这回是老银输了,而且输得特别惨,不但输掉了以前人家欠他的账,反而还欠了人家的账了。
老银只好用笔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分别在每个人掏出的精装笔记本子上写下一个个欠条,签字画押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那个烟雾缭绕、灯光明亮一宿的人家,他用手机上的电筒装置照着亮走下了楼梯来到大街上。
天还没亮,路灯昏黄,路灯以外的地方黑黝黝得如同蒙了一层黑幔,挡住了黑暗里的一切。
他昏昏沉沉地向前走着,这时,黑暗里走来一个人面带笑容地向他打着招呼,这个暗处走来的人好像是那个经受不起侮辱折磨而悬梁自尽的副局长,便也冲着他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随即,黑暗中又走来一个人,这回,老银看清了,他正是那个年轻的死在监狱里的副科长。
啊,索债!老银不禁头皮发炸,心里不由地喊了一声“鬼呀”,随即眼前一道强烈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被一辆飞速驶来的摩托车撞出十几米远,倒在了血泊中……
骑摩托肇事者赶忙报警,急忙赶来的交警和120到了现场时,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120的大夫们等交警们拍照完现场后,把他抬进救护车里,象征性地做了些抢救工作,然后宣告他死亡。
事故处理也是很快,骑摩托的肇事者原来是老银的亲侄子,他哥哥的大儿子,闻讯赶来的哥哥在老银遗体前哭了几声,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请求弟妹以及老银的儿女们原谅后,便同弟妹侄子侄女们商量着如何赔偿私了的事宜了。
他的老伴翻遍了他那身浸透了鲜血的衣服裤子口袋,除了半包沾满了血的香烟外,还有一个沾满了鲜血的精装笔记本。老伴哭着把这些东西塞进那身血衣里随便一卷,连同花圈一起给烧了。
把老银发送走之后过了不久,那些拿着他亲笔签字画押欠条的麻友们找到了他的老伴,索回了老银欠他们的全部打麻将赌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