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怎样为这篇文章开头；当你的内心在经历过一次剧烈的震荡之后，突然降临的寂静反而会让你无所适从。这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那复杂的心情是难以具陈的……十几年前第一次观看影片《泰坦尼克号》，露丝获救后围着布单、睁着大而空洞的眼睛的镜头，便永远烙印在我的心头了。
　　 我想，我还是这样开始我的讲述吧：这是向来骄横的命运，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偶然展露出的温情，如同残酷的杀手眼中掠过的一丝未泯的良知。可是，对此我不准备感激，也没有丝毫感激之心。在种种困境中，人们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拼命抓住那根维系着自己最后尊严的稻草。于是，我选择了冷漠，——也只有冷漠。可是，世事又往往如此复杂，命运之主常常会带着嘲弄的嘴脸，将腐尸的气息和鲜花的芬芳同时置于快要窒息的人们面前。
　　 我已经说过，我是不准备感激的，可这并不妨碍我以诚心的欢悦兼憎恶之情，捧出温热的心来，盛放在一个严冬的黄昏的摇篮里。
　　 二
　　 实际上，当拿起死亡的矛戟时，是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可问题就在这儿。我们都是如此精明，没有谁愿意捏着自己最后的本钱去赌一把。
　　 当脑海中反复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时，我没有注意到天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从窗口望去，厚实的阴云封闭了整个天空，冰冷的青光弥漫下来，充塞在向后面疾驰而去的一座座山头和不规则的田块上。在暮色中，那些或远或近的山头全都呈现出一派苍黑色，这让窗外的世界死气沉沉。或许，十几年来的黄昏都是这个样子，只是我没有关注罢了。我立即扭过头来，静静感受着客车引擎的强有力的呼吸。
　　 多数时候，人们的思绪总是多余的。我讨厌这些多余的思绪，可怎么也摆脱不了它。无缘无故地，或者仅仅因为瞥了一眼窗外，孤独之感开始像紧箍一样套住我了。我想，人们的孤独感大概是与生俱来的，我已经习惯了，并且往往带着一种优裕去体味它。可是这一回，它的到来如此不合时宜：车厢里坐满了人。
　　 每次乘车时，我总希望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漂亮姑娘或者小孩也好，可每次都不能如愿，这大概也是我很少外出的一个潜在原因。车厢里已经很暗了，偶尔有路过车辆的灯光从窗口透进来，接着一闪而过。人们静默着，疲乏的身子东倒西歪，随着车身轻轻摇晃，沉闷的空气在到处流淌。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快的气息和力量，从四面八方，从他们的座位上、身上和脸上，向我涌过来。我身边的乘客已经瞌睡得一塌糊涂了，他的硕大的头颅像系在脖子上一样不住地晃荡，摇摇欲坠，让我时时担心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这种担心不住地打断我那多得没完没了的思绪，同时也总是以某种奇怪的形式，确切地暗示和加深着我的孤独。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类似的体验，在我是这样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孤独就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就像我时刻也不能缺少的呼吸一样，它忠实地陪伴我这么多年，以至于当我独处时，我竟会对自己感到陌生。我讨厌它，却又迷恋它，尤其是当我经常陷入某种自伤的时候；沉溺于这种迷恋中，就连亲人朋友温暖的话语也不能助我解脱。
　　 三
　　 我想，在很久以前，当我背着笨拙的书包，用稚气而虔诚的目光注视着美丽的落日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想到多少年后在这样一种境遇中和黄昏重逢。
　　 如同在寂静之夜谛听远处幽微的声响，回忆往事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儿，长久遗失在各个角落里的那些旧时的影像，不断闪现着种种令人惊奇的、似乎即时发生而不是已经成为过去的镜头，并且散发出古朴淳厚的气息，令人心旌摇曳，不能自已。凝固的画面开始在一种神秘的感召下兀自流动起来，于广袤的时空中再次神采焕发。你一边惊讶地、满怀感动地注视着，仿佛在和煦的阳春三月里观赏一株清新的嫩芽在几秒钟时间内不断向外翻出叶片长高长大，一边免不了心下嘀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些事儿。而在这时，过去的岁月安静地流淌着，在现实的河面上悄无声息地卷起一圈又一圈迷人的涟漪，潜藏已久的各种色彩从深处涌上来，随即像舞女的斑斓的裙，旋转着，从一个中心向四周快速荡漾开来。这种令人目眩的神奇场面，除了让你吃惊地张大嘴巴之外，世上的任何言辞都成多余的了，就如同看到一束璀璨无比的流星雨从眼前划过时那样。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往事都会引起你甜蜜的思绪，更多的情形往往是这样的：正当你为美好的过去而情思萦逗时，悲酸和痛苦的记忆却突然袭来，毫无征兆并且来势汹汹，恰如一阵卷地而起的飓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怒号着，将眼前所有美好的影像粗暴地扯进滚滚沙尘，令你甚至连一声揪心的呻唤都来不及吐出。
　　 我烦躁地抬起头来，用斜睨的目光扫一下车内。身旁的乘客已经半躺在座位上，不时从喉哝里发出一两声粗重的呼吸。斜对面坐着一位打扮新潮的胖胖的妇女，此时正神情专注地按着手机。车内的暖气夹杂着一股汽油味，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肆意涌动，在隆隆的机器声的带动下像腐水一般漫过来，几乎要将我湮没。我下意识地重重吐出一口气，而就在一刹那间，我眼前的一切，那挂在车厢前方的电子屏、从车椅的靠背上露出来的乘客的后脑勺、车厢左右宽大的窗口、窗外的迅速向后移动着的山石、灰蒙蒙的几乎要扑进窗来的暮色……全都仿佛被什么东西搅动起来，渐渐汇聚成乱糟糟的一团，就像一窝蜜蜂似的纠缠不断，令人微微眩晕。好在这种情景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它们便渐渐消解、淡退，接着在一片浑茫之中，忽然幻化出一方柔美之极的绚烂图景来，宛如在浓重的阴霾中忽然透出一道强劲的光芒，我欣喜万分地看到，在广袤山川的尽头，在天地相连的交界，夕阳正红，云霞溢彩。一个身背书包、着衣破旧的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此刻正站在空旷的大路上，用无比惊喜的目光凝视着那一轮硕大殷红的落日悬在天边徐徐下沉。圣洁的夕光令他清澈的眼神变得肃穆，幼小的心灵里装满了悲壮和崇高。是啊，自然杰作是如此不可思议，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内，它便赋予小男孩以种种如梦如幻的情愫，使他那幼稚的思想开始上升到无限的空间，然后在不为人知的华美世界里恣意遨游，流连忘返，如飞鸿在高空连翩驰翔，如鱼儿在湖泊忘情戏水。对小男孩来说，此时，一切存在都消失了，脚下的荒草和土块变得跟五湖四海一样遥远。除了缥缈的意念和幸福的激流像一连串音符倾泻而下，他什么也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拥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这样一个偶然的时刻，小男孩第一次领略到什么是真正的、纯粹的美——生命之美。只是，他不知道，他那明净的脸庞和清亮的眸子早已被夕阳染成绯红，并且渗透为心灵的底色。
　　 我轻轻走进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一朴素的场景。我知道在他的小脑袋里，还没有时间和命运的影子，而正是这种缺失，才让他得以将自己的整个身心托付给夕阳并且陶醉其中。现在，当我艰难地穿过岁月的重重迷雾来到他的身边，以全知全能的上帝的姿态审视这早已定格的画面，并且无情地写下他的未来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怜惜和悲凉。
　　 四
　　 回首惨淡的往事是需要勇气的，每一次回眸都是一次痛苦之旅。在一个冰冷的房子里，我曾写下这样几句诗：
　　 在落叶的日子里，我降临人世/啃着贫穷和母亲的爱/苍凉的风从额头刮过/我捡起一片烂掉的叶子/笑着，扑向春天的土壤
　　 我常常怀疑，很多事情的发生其实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虽然每当产生这种念头时，我又马上对自己报以嘲讽。可是，当苦苦探寻那隐藏在个人遭际背后的终极原因而最终失败时，疲惫无力的回答便是这样。例如，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曾暗自发问，为什么自己会出生在一个一贫如洗、饱受屈辱的家庭；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必须生活在不断的吵架甚至殴打所造成的仇恨之中；为什么当我为挣脱恶劣的环境而挣扎过很长时间，到头来却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身上依然遍布着它的色彩；如是等等。这种生活一度让我垂头丧气。然而，不管抗争也好，逃避也好，冷面相对也好，随波逐流也好，该到来的依旧到来，该改变的却不曾改变。
　　 自然而然地，这种长期的经历也让我养成孤僻、敏感、倔强的脾性，这种性格令我在以后的人生征程中饱受苦楚。最早的记忆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一个小伙子举行婚礼，锣鼓喧天，一派喜庆景象。到了晚上，母亲带我去赴宴。然而，当看到摆在餐桌上的那些生平未见的美味佳肴时，我突然感到巨大的羞耻，于是不顾大人们的哄劝，死活挣脱母亲的手，独自回到漆黑的家中。虽然忍受了一夜饥饿，可我却毫不后悔。多年以后的现在，每当想起这件小事时，我依旧认可自己当时的决定。
　　 感谢母亲的爱护，让我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虽然在周围人眼中或许不免寒酸。我至今仍然记得，在每逢单数的日子里，我是怎样怀着焦急而甜蜜的心情，等待母亲赶集回家（为养家糊口，母亲干起了补鞋的营生，经常到一个二十多公里以外的小镇去劳作），然后故作矜持地等母亲喊我去吃糖果。只是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骑着自行车，顶着冬日的寒风和盛夏的酷暑，日复一日往返于两地；也不知道为了子女的衣食教育，母亲是怀着怎样屈辱的心情，在川流不息的街道边，在人们不屑的目光里用粗糙的双手去修鞋。我真的不敢去揣测，当母亲正专注地劳作时，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无奇。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和多数学子一样，在畸形教育的大潮中颠簸沉浮，经历过少年时期的轻狂和胡闹，也经历过大学时代的空虚和无聊。期间，我尝到了贫穷的滋味和世态的炎凉，也认识到人心的险恶和命运的无常。就在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在嫉妒心理的指使下，一个村民竟往我家厨房的食物里投毒，以致我的亲人几乎连命都不保。这件事给了我很大刺激。是啊，即使在一个宁静闭塞的小村庄，也在涌动着怎样的暗流，而贫穷，则是真正的幕后元凶。贫穷！贫穷滋生愚昧，也可以让人性扭曲、变形。在以后的日子里，大概是由于历经了太多命运的无情拨弄吧，我似乎已经麻木了，并不奢望目睹到上帝的笑脸。我的心如一片荒漠，既没有苍凉的大山长河带来悲壮，也没有旖旎的小桥流水送来妩媚；既没有刀山火海的煎炙，也没有软玉温香的柔情；既不会慷慨激昂，豪情万丈，也没有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当生活在烟消火灭之际露出它的本来面目时，我感受到的却是荒诞。是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杂乱无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但是，贫穷也给了我很多，使我至今仍能不失信心地坐在车上。
　　 五
　　 当我再次将飘向过去的思绪拉回现实时，我发现车内已经一片昏暗。当然，这车里肯定是有灯的，只是没有打开而已。我想，要是打开的话，我就可以看清其他人了。不，不！还是没有打开的好。我不愿看见他们。可是，这是不能由着我的：我已经看到他们了。他们——这些座位上的人，以各种自认为舒服的姿势，坐着或半躺着，偶然伸一伸腿，顺便将搭在扶手上的手移开，拉一拉衣襟，接着按在怀里的皮包上。朦胧的光线使我不能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尤其是眼睛，但这已经够了！车底下传来“呜呜”的巨大声响充斥着整个车厢，这为人们之间彼此的沉默带来某种安全，使他们能继续游弋在舒适的暖流中而不必担心有什么意外，并且确信自己正在干着一件什么事，尽管他们什么也没做。
　　 他们各有各的故事，互不关联。一个小时前，他们散落在四面八方，偶然的机会使他们得以暂时相聚，而身体间的距离不足以拉近心灵的距离，他们彼此漠视，相互提防，或者旁若无人似的酣睡，更何况在三四个小时之后，他们又将奔赴至世界的各个角落，从此永不见面。黯淡的旅程绝不会给他们留下长久的记忆。不错，人生的聚散离合司空见惯，可这又是多么无聊。
　　 那么，他们不得不坐这辆车吗？也不见得。没有急事的话，他们完全可以早一天或晚一天乘车，也完全可以在买票时临时改变主意。可是，一旦登上这路车，他们就不得不乖乖地待在里面，任由车轮载着向前疾驰。
　　 我呢？当然，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无数索寞乏味的分子开始从沉睡中醒来，在沉闷的空气中漂浮、游荡，我几乎看见了它们那胜利的、嘲弄的笑容。它们得意忘形，无孔不入，在车内每一处罅隙中钻来窜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烦腻甚至厌恶，于是打着哈欠，仿佛为摆脱似的使劲裹一下衣服，同时扭头向窗外看去，这才蓦然吃了一惊。此时，夜晚的大幕已完全拉了下来，遮住路边丑陋的建筑、盘来绕去的乱纷纷的电线、一堆堆看了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工厂废料和生活垃圾。浓浓的夜色充塞着远处的峡谷和广阔的田野，如同一片汪洋，似乎蓄满无尽的温柔和恬淡。再远一些便是黑魆魆的山头，仿佛巨人的脊梁，围住这一片广大幽深的空虚。山脚下，几粒娇小虚弱的寒灯闪烁着，正在传递着家的温暖。距离它们不远的地方，又依稀看见三四颗车灯在缓缓移动，若隐若现。这和窗外一串串不断向后飞逝的路灯、接连闯进车内的别的车辆的灯光重叠在一起，交相辉映，明灭变幻，组成一个奇特的光的世界，永无恒定地、欢快地跳跃着，如湖面上被微风掀起的层层细浪，在绮丽的云霞映照下闪闪发光。我仿佛又一次听到那来自天空的音乐从我周围开始响起，袅袅不绝，庄严而又华美。
　　 我默默地闭上双眼，久久地，久久地。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瞥向那温柔的夜的海洋时，忽然想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赴身其中。我将在一片空寂的世界中热烈地拥抱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