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人总是不断成长的，就像2003年那段往事曾让我错误地认为，奶奶真是一个迂腐怕死的人！
　　 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我开始渐渐认识到我的理解是错误的，特别是走上岗位的第二年过年回家，我开始为自己曾有如此的想法感到羞耻。那次回到家，奶奶还是像每次与我重逢时那样显得格外开心。奶奶特别疼我。每次回家，奶奶都给我做最爱吃的红烧大青鱼。记忆中，奶奶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她红烧的大青鱼，香味老远就能闻到，总能让我比平时多吃好多的米饭。很久都没从头到尾看完她给我做大青鱼的全过程了，我觉得那次是幸运的，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这次观察体会，让品尝的红烧熟大青鱼似乎比往常多了些复杂的味道。
　　 印象中身体一直硬朗的奶奶，却在一条大清鱼面前显得异常吃力。也就六七斤的鱼在临死之前还在拼命地挣扎抵抗，奶奶费了老大的劲才彻底让它征服在自己的刀下。寒天里，奶奶额头溢满了汗珠，她提起鱼走向井边时，不停地喘着粗气。岁月似乎又把她的腰压弯了些，但她还是尽力挺着胸脯，别着头向我笑。
　　 “真的老了，杀个鱼都这么费劲了！”奶奶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我注意到她慈祥的面孔上，皱纹又被岁月刻深了些！
　　 经过一阵忙碌，大清鱼香味四溢地端上桌，吃着鱼肉尝尝汤，仔细听着家人和奶奶的家常话，感觉满满的幸福。奶奶说，人老了，和家人在一起又过去一年了。我听出奶奶的话音中透出的些许遗憾。细品一口鱼汤，感觉浓浓的汤汁里有了说不清的苦涩，思绪又把我带到上大学的那年。
　　 奶奶姓杨，生肖属羊，那年正好是奶奶的本命年。春节过后家里发生了一件事，奶奶养的一只猫失踪了，同时她养的几只大小羊全也部病死了。本来并不算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可就是被一个江湖骗子逮个正着，加以利用大做文章，说得好似天上有地上无的，给我奶奶一个劲地洗脑，好让我奶奶相信今年她真会迎来什么恶兆，如不提防，老人大限将至。
　　 母亲明知道那人是个骗子，后来还是有些后悔毫不犹豫地将那算命先生打发走。
　　 正如母亲后来回忆所说，还不如就让那骗子骗点钱去好呢，这样也不至于给奶奶留下整整一年的心结。骗子编瞎话的本事真有一套，说得是滔滔不绝，抑扬顿挫，声音时高时低，面色也是说变就变，过程中，还屡屡叹气。他大肆渲染地把我奶奶养的羊全都死了以及有猫失踪了这件事说得鬼话连篇，说我奶奶姓杨，与生肖羊正好同音，在本命年中是碰到了脏东西。加上他会察言观色的本事，料到我奶奶那时身体有点毛病，就惊称老人印堂发黑，举出种种迹象证明都是厄运来临前的征兆！
　　 骗子被母亲赶走后，奶奶总觉得那人似乎真有些“仙风道骨”，说话有理有据，不然人家怎么这么清楚自己家中的情况。她一生养羊，为什么只是在今年死呢？而且竟无一生还！还有那号称“九条命”的白猫怎么也同时不知所踪呢？
　　 奶奶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不会今年真是自己命亡之时吧？想起那骗子拍胸的保证，除他之外恐无人能解的说法，就像感到丢失了仅有的救命稻草般特别失落。
　　 奶奶不向家里人吐露自己真实的心声。对于奶奶内心的困扰，家里人自然没有过多放在心上。终日担惊害怕的老人，平时饮食顿时少了胃口，脸上总是挂着的笑容基本消失了。这年里，奶奶的身体就没有怎么好过，总是小病不断，隔几天，就要请当地一位有名的赤脚医生回来看病打针开药。
　　 尽管身体不好，尽管奶奶有些相信死神或许哪天真和她牵手的谎言，但她并未真正想开，好让自己过几天安逸日子。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操心操劳，只要力所能及，总是帮着家里做各种家务。母亲总是劝他，病了就好好歇歇吗，可固执的奶奶就是不听，说多了，还有些不高兴。
　　 母亲后来跟我讲述，奶奶那年有些反常，经常看着自己的儿子发呆。我在离家较远的地方上大学，奶奶也是总惦记着我。奶奶总问我母亲，孙子会不会哪天抽空回来，奶奶催着母亲电话联系我，说她想我了，是否有空回家，如果回来，给我做大青鱼吃。说多了，母亲有些不厌烦，说孩子现在学校学习紧，这么远回来一趟哪那么容易。母亲知道我的情况，也只有放寒暑假才能回来，只是她不忍打击老人的热乎劲。
　　 对于奶奶来说，暑假的时光显得异常珍贵。她可以天天看到她心爱的孙子了。由于父母总是在外干活，家中我与奶奶一起的时间自然是最多的。这个暑假，我注意到奶奶总想和我待在一起，就是干农活，也拉着我陪她聊聊天。那时我还与母亲抱怨，奶奶这是怎么了？我连自己出去玩的时间都压缩了许多了。
　　 到了晚上，奶奶喜欢待在我的房间里，和我一起看电视。奶奶没上过学，不识字，也听不懂普通话，所以看电视纯粹是凑热闹，有时还会问出几个可笑的问题。按理说，应该看不了多长时间，可我奶奶就是坚持到我睡觉了才肯离开，有几次我电视看得晚些，奶奶坐在床边都打起了瞌睡，甚至斜着身子打起了呼噜，我喊醒她，她还是不肯离去，直到我关了电视才有些不舍地离开！
　　 没想到厄运那年真的降临了，没有想到身体一向康健的爷爷，说倒下了就倒下了，性格有些自私的爷爷对奶向来不关心，甚至经常为了屁大点事和奶奶发火。奶奶甚至开玩笑说，死老头子就是死了，她不会伤心掉一滴泪。当死亡逼近爷爷的时候，奶奶的天似乎一下子就塌下来了，她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俗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爷爷临死前紧握着奶奶的手，说了一大堆自己不好的话，把自己的种种“罪状”都罗列在奶奶面前，他说了太多句对不起，而奶奶不停地叫爷爷别道歉，老两口子哪有那么多怨恨，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不都走过来了吗！最后爷爷是紧握着奶奶的手不舍离去，他强忍着巨大病痛，面带微笑地离开了人世间。死亡的平静后，是奶奶撕心裂肺的痛哭，她觉得命运怎么如此玩笑，为什么带走的不是自己，而是心爱的老伴。
　　 爷爷的葬礼，奶奶几度昏厥过去，但最终还是撑过来了。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奶奶的身子，总是包裹在一床厚厚的被子里。有时她会让母亲喊来她的兄弟，在她的床边，听她讲那些陈年旧事。她说当年自私的糟老头子，在那个贫困的年代，连几个肉包子，都非得自己一人独享，而他和儿子在一旁饿着也不管。她说就是这样的老伴，为什么就恨不起来呢？为什么做梦还总是梦见他呢？母亲说，奶奶的眼睛总是红的，红了整个漫长的冬天。
　　 奶奶挨过了那年的寒冬，后来又生过一场大病，当医生都说我奶奶如果能活下来，那简直是天大的奇迹。面对并不富裕的家庭，有人劝我父亲放弃吧，别浪费医药费了，但执拗的父亲，硬是不听，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凭着东拼西凑，四方借助支援的医药费，奶奶在重大的手术过后，像个植物人般整整躺了十多个日夜，最后还是神奇地苏醒了，她望着一直精心照料她的儿媳，用微弱的声音说，她要活。
　　 时光的推移，看着奶奶一天天的衰老，我渐渐地懂得，老人的迂腐迷信不是她的过错，她没有文化，没上过什么学。她也并非怕死，她只是舍不得她身边的亲人。母亲后来在我结婚生子后跟我说，奶奶在爷爷去世后那样的伤痛下，以及后来病魔的折磨下，还是勇敢地活了下来，她想看到自己的孙子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然她怎舍得闭眼。
　　 我联想到那个算命事件的始末，我才渐渐懂得，老人是不舍最后将要离别的时光，对于她来说，有爱的亲情陪伴才是最重要的。
　　 奶奶病后重生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伟大的女性，用自己的左手紧握右手，在亲情的光辉下，完成自我的拯救。
　　 今年回到家，有限的几天里，我又一次看到奶奶的多愁善感，奶奶跟我谈起了离家不远的陈奶奶。她对我说，她的儿子孙在城市里定居，已经两年都没有回来了。奶奶会经常去看望她，陪她说话。陈奶奶养了好几只狗，她都喊她们狗孙子，没人的时候，她甚至会对着狗说话。我不禁会想，那些狗能听懂她的心声吗？
　　 今年的春节，我给奶奶做了一次大青鱼，从头到尾奶奶一直看着我弄，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我和奶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一些画面也重叠了。
　　 鱼端上桌时，我对年迈的奶奶说，我烧的大青鱼没有她做的好吃。我坚持让奶奶动第一筷子，奶奶品尝后说，这是此生最美味的大青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