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优优说她最近总想吃酸的；我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的话一出口，我自己先觉得我纯粹是胡说八道。
　　 临近端午，麦子都已收完，满地的麦茬硬挺挺戳在地里。优优说，这麦茬比早些年割过的麦茬高太多了，麦秸也那么胡乱撒在地里，我咋感觉现在的人务地好像是在哄地呢；我说，庄稼么，咋务弄都是务弄，管它麦茬高不高，咱目的是收麦子。
　　 优优一边和我拉话，一边从乳白色的七分裤口袋里摸出一粒又一粒黄橙橙的杏子，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在嘴里鼓捣半天，然后将核吐在右手的一张纸里。优优吃杏子的姿势很优雅，吐核的动作也很悠然。优优干啥事都不露声色，吃杏子也是同样，浑身不动，只有两片薄薄的嘴唇在蠕动吐纳。
　　 我栽完最后一株菜苗，汗水湿了粉红色的短褂。优优走到我跟前，摘下她头顶的太阳帽给我扇凉，顺手把一枚黄橙橙的杏子往我嘴里塞。我扭着头躲避——优优，我吃不了酸东西，牙不行；优优嘿嘿一笑——姐，不酸，我都吃了好几个了，不信你尝尝。优优不由分说，硬是将杏子塞进了我的嘴里，兴许怕我吐出来，又双手夹住我的腮帮，一挤一松地强迫我咀嚼。我不由自主地咬了一口，酸的眼泪直淌。我使劲晃着头想把杏子吐出来，优优却不罢手，夹着我腮帮的双手毫不松劲。我试图张嘴求饶，没成想，嘴挣了个半掩，话没说出来，却把杏子连核吞进了肚里。
　　 优优终于松开双手，去捂自己那张樱桃小嘴，嘿嘿笑个不停。
　　 优优，酸死人了……你咋不怕酸？
　　 我最近见了酸东西就像没命了……感觉其他东西都没味。
　　 你得是怀孕了……
　　 我没加思索地说出了这句。我立马就后悔。但覆水难收，出言难回。
　　 优优僵在了那里，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粉嫩的脸庞变得苍白，左颊的肌肉微微抽搐。
　　
　　 二
　　 起风了，很大的风。果园里的青苹果被吹落一地。
　　 满地的麦茬一动不动。
　　 优优，快回，要下雨了，快回！
　　 优优没应我，径直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往回走；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蹑手蹑脚地跟在她身后。
　　 眼看着乌云压顶，黑夜提前两三个小时来临了。远方闪现出一道明晃晃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也慢慢逼近。但优优还是不紧不慢，我虽然心急火燎，但我还是不敢超过她。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了下来，路面上泛起一股股满是泥土味的尘雾，热烘烘的潮气从下往上钻进裤腿，在裤腰处被阻止，无法升腾，上下冲击突窜，片刻便湿了双腿。
　　 优优有一顶太阳帽在头，好歹还能遮住些许雨水；而我的头发很快被雨水打湿，羊尾辫滴溜溜地往后背滴水，短褂紧紧贴在了脊背，冰凉冰凉的。
　　 优优还不起性，依然面不改色，步履沉稳，如闲庭信步；我沉不住气了，越来越密集的雨水砸向头顶，顺着刘海，经过额头，流经脸颊，然后直灌进脖颈。我成了落汤鸡。而优优同样也成了落汤鸡。但优优的长舌太阳帽还是起了点作用，优优的额头是干的。但优优的周身同样湿漉漉的，甚至比我更惨——我一直猫着腰，弓着背，好歹胸前还有巴掌大一块没遭雨袭；而优优呢，她一直板着身体，雨水首先端直打湿了她高耸的胸脯，再灌湿了腹部，又洇湿了胸部以上。但优优依然不慌不忙，全然无视恶风狂雨的催赶。没办法，我只能继续跟在她的身后，任凭风吹雨打。
　　 不得不承认，优优的确很美。齐耳的短发打满卷卷，在雨水的漂洗下泛着棕铜色的明光；果绿色的绵绸露肩装虽然被雨淋得失去本色，却更能衬托出一双肩膀的白皙、圆润、滑溜；两条嫩藕一样的手臂此刻摆动得不是那么自然，那细嫩，那光泽，也足以撩动所有人的心旌；她那不堪一握的细腰，如杨柳，如水蛇，如这风雨中摇摆的油葵枝干；其实，优优让村里男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还数她那浑圆饱满的屁股了，那坏种男人就曾经拿我的屁股和她比，然后就感慨地说，就是花三千块摸一下优优的屁股都值，当然，他免不了挨我一顿狠掐；优优乳白色的七分裤湿漉漉地紧贴在双腿上，那双腿的修长便展露无遗……
　　 唉，真是天生尤物呀——我想起我男人经常夸赞优优的这个词。
　　 雨越下越大，用瓢泼大雨形容一点不为过。风倒停了。闪电却移到了头顶，极光一闪，天空似乎就被撕开一道口子。雷声也在头顶嘎嘣蹦的吼，我真怕天上有什么东西被震下来砸着我们。
　　 我再也耐不住性子。优优，赶紧跑，雷雨天危险！
　　 优优依然无动于衷，依然脚步沉稳。你先回吧……我不着急。
　　 那我先回了……我家窗户都开着，弄不好水都灌进去了……还不知道都淹成啥样子了。我想，我有必要编造一个理由，这样不至于让我对优优这个村子里最要好的姐妹、最知心的邻居多一丝亏欠。
　　 我撒开脚丫子，双手捂住头，就冲到了她的前面。
　　 姐，别对别人说我最近爱吃酸……优优的声音不大，似乎都被雨声给掩盖了，但我还是清晰的听见了。
　　 我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我为自己刚才的唐突推断重新负疚了几秒。
　　 嗯……啊……不会说的。
　　 我重新奔跑在雨地里。
　　 优优依然不紧不慢地漫步在雨雾中。
　　
　　 三
　　 优优比我小整整十岁。
　　 十年前，优优刚满二十岁，我便从县城的皇朝大酒店把她娶回我们村，做了我隔壁修泉的媳妇，所以，村子里除过修泉外，最早认识优优的人就是我。据说，优优和修泉第一次钻进一个被窝就是在皇朝大酒店，优优对那个酒店怀有一份别样的感情。
　　 其实，按村里的规矩，我应该管优优叫嫂子，原因是优优的男人修泉比我男人大半岁，而且，他们两人还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但优优年龄太小，让我喊她嫂子我开不了口，优优也不乐意接受，所以我一直喊她优优。她起初不明就里，见我比她年龄大就一直喊我嫂子，后来还是修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应该管优优喊嫂子，但优优死活不乐意，所以她后来就一直管我叫姐。优优说，这样不但解决了见面打招呼的问题，同时也显得更亲。事实上，优优自打进了修泉家的门，就一直和我相处很好，而且无话不谈。
　　 说起优优的男人修泉，原先村子里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即使十年前，在县城混活了七八年的修泉突然之间就提出和前妻离婚，村里人也没觉得修泉有啥不对的，因为修泉和前妻结婚六七年一直没有生育，为了延续香火，修泉要求离婚在村人看来绝对无可厚非。离婚不久，修泉在和村人闲聊时说起他认识的优优，说起还不到二十岁的优优将成为他的填房时，村里人除过笑骂修泉几句“老牛想吃嫩草”外，也没人对修泉的完美产生怀疑。
　　 要说，修泉还真的算得上人中龙凤。他不但有一米八零的高大身材，更是浓眉大眼，鼻直颚尖，真真的是潘安难比，宋玉不及。而更让人羡慕的是，修泉的脑子绝对好使。修泉从十八九岁就出门打工，后来学到了一身喷涂粉刷的好本事。起初，他在县城里找点零活干，后来就加入到四川的一家建筑公司里，因为他活干得漂亮，人又实诚，所以粉刷工人们都服他，老板也很赏识他。久而久之，老板便把一些粉刷之类的活承包给他，由此，他赚了大把大把的钱。但修泉并没满足，没多久，他就注册了自己的公司，不但干那个四川公司的活，同时也承接其他工地的活。从此，修泉变得不可一世，钱财滚滚而来，自然，投怀送抱的美女也蜂拥而至。也就在那时，修泉认识了还不到二十岁的优优。
　　 那一年，优优刚刚大专毕业，本来是到四川建筑公司做实习会计的——优优也是四川人。一开始，修泉和优优接触完全是工作上的事，每次干完一处活，修泉都是找优优给他算账。第一次看见优优，修泉甚至都没敢多看优优一眼，他当时只是模糊的觉得优优长得很迷人；后来接触越来越频繁，相互混得熟悉了，修泉才和优优拉起家常，有时候也开开玩笑；到后来很熟稔了，便无话不谈，修泉有时候有意无意的会和优优说些少儿不宜的荤话，优优只是脸红羞赧，从不恼怒；再后来修泉就借口优优给他算账不像别处的会计那样，横竖刁难，为了感谢优优，便请优优出外喝酒吃饭，而优优也挺爽快，随约随到。
　　 优优给我的感觉是，她很内向。但优优和修泉在一起，一定不是这样。
　　 修泉起初想离婚，首先是和我男人说起。端午节那晚，他在我家和我男人喝得大醉，趁着酒劲，他就说起自己的家庭。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倾诉，说是我们家儿子都上了小学了，他那婆娘却给他连个鸡娃都没生下；而更重要的是，那婆娘不会体贴人，自己在外拼死拼活的挣钱，偶尔回来一次，上一次床还要强拉硬拖。
　　 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修泉伤过心落过泪，我猜想，家庭生活的不如意一定是潇洒风光的修泉唯一的心病。
　　 修泉哭着哭着就不哭了，他端起酒杯连灌了几杯酒，然后涨红了脸说，我要离婚！同样酩酊大醉的我男人随声附和，离！正在添菜的我急了，离啥么，过的好好的离个啥婚！修泉还没说啥，我那男人倒先白眼一翻，朝着我吼，要那样的女人干啥……养只鸡还能下几个蛋呢！我也急了，谁说的娶媳妇就为了生娃！修泉他媳妇整天忙里忙外的，家里的活修泉干过么？还不是他媳妇累死累活的……再说，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倒好……我男人被我的大义凛然震慑住了，他没再嘴犟，低下头顾自喝酒。舌头已经僵硬的修泉又开了口，这婚我离定了……人生潇洒不过几十载，我为啥要委曲求全呢……离，回家去就和她说。
　　 没过几天，修泉真的和媳妇离婚了。我真纳闷，那女人倒挺干脆，离婚时竟然没要修泉一分钱财产，反倒是修泉主动给了她五万块钱的补偿。
　　 修泉拿到离婚证的当天晚上，就把我和我男人叫到他家里，摆上满满一桌从城里带回来的肉菜，又从停在门外的车上拿回一瓶酒，招呼我们入席。我和我男人还没坐定，修泉手握着酒瓶就开了腔——我要结婚！
　　 端着酒杯等着修泉倒酒的我男人怔在那里，手一直伸在空中，像中了魔怔；我也一时懵了，盯着修泉像看天外来客。
　　 过段时间我就结婚，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两个费心……修泉话说的字清言亮。
　　 修泉，你胡折腾啥呢，刚离了又结，你这得是闲着没事干了务心慌呢？我有点气恼。
　　 就是么，修泉，咱没事了花点心思干点别的行不，拿离婚结婚解闷子，你也不怕树上的鸟屙一摊屎把你的脸糊得见不了人了……莫名其妙！我男人也气恼。
　　 修泉倒不急不火，他慢慢把酒倒进我男人的酒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来，咱弟兄俩先喝一杯……第一，庆祝我脱离苦海；第二，祝贺我即将成立新家；第三，谢谢你俩为我的事费心拔力……来，我敬你们。
　　 我和我男人都一头雾水。修泉，你把事说清——我盯住修泉满面春光的脸——到底咋回事吗？你和谁成立新家？
　　 我不是想复婚……我在县城有个女朋友，她叫优优，我和她结婚——修泉眉目含笑，神采飞扬——她是建筑公司的会计，四川娃，人漂亮，也本分……
　　 你狗日的原来早有新欢，反倒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逼媳妇离婚，你啥东西么……我窝了一肚子的火还没等到发作，我男人倒先开炮了。
　　 我这不是没办法了么，我不能守着那个不下蛋的鸡到死吧，我不能让我修泉断子绝孙吧——修泉显然不服气我男人的指责，他在力争——再说，我原先过的啥日子你俩知道不，每次回家都看不见她个笑脸，整天吊着个模样，好像谁欠了她两斗麦不还似的……而且动不动就发火，摔碟子拌碗的……大多数时候我都不知道她为啥发火。
　　 修泉后面的话没虚说，他那媳妇来家这么多年了基本上都窝在家里，和我这个邻居都很少来往，更不用说和村里其他人交往了。大家都以为是那女人仗着修泉有钱，目中无人，但后来我断定，那女人一定有心理疾病，落了个孤僻自闭的性格。
　　 我和我男人再没斥责修泉半句。我男人开始和修泉昏天黑地的喝酒，同时听他吹嘘那个叫优优的女娃是如何的迷人、善解人意；我帮着修泉谋划接下来的婚事，商量结婚应该准备的用品。
　　  那年的中秋节，离婚三个月后的修泉娶回了四川女子优优。
　　 说起来不得不服优优。优优的美貌的确可以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优优更是温文尔雅，古人说美女笑不露齿，优优笑时大不了会咧出嘴角一对笑窝窝，而且见了任何人都谦逊礼貌，呼长喊短，从不失礼；而更重要的是，优优很包容，像修泉那个在我们村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却不像别的人家那样，打肿了脸也要雇上十头八辆小车装胖子撑体面，娶优优的那天，修泉只让村上一个小伙开了他的车，载着我把优优接回来了事，而且喜宴也只请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并没有他城里的任何朋友。村里人都说修泉艳福不浅，修泉只是乐呵呵的笑。
　　 优优人面前笑不露齿，含蓄温柔，但和修泉在一起却纯粹的一个妖精。新婚那晚，大半夜，我睡了一觉醒过来，周围万籁俱寂，猛然间就听见隔壁修泉家传来那种让人脸红气粗的呼叫声，那优优一会儿“嗯、啊、呀”的呻吟，一会儿又大呼小叫的招呼修泉要卖力气。我男人也被惊醒，骚情得想成精，也要我学着优优那样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