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死我并不难过，我跟她没有什么交集，尽管我们只挨着一个过道的距离。我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她。那时候我们两个都是躺在床上的活着的躯体而已。
　　 我最无法忍受她频繁传来的呕吐声，她似乎对这个世界已经感到厌倦，对所有进入她身体的食物都是那么排斥。更令我无法忍受的还有她母亲掺杂在呕吐声中的刺耳的谩骂。那些都让我强烈的食欲受到冲击——自从吃了该死的激素药物之后，我的食欲出奇的好。
　　 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多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已经吐得没有力气说话了，整个人死一般的平静。我看向她的时候，发现她的身体很平，白色被子几乎没有什么起伏。我望向自己，发现已经圆得像个皮球。我翻个身，整个床都在摇晃。她黑亮的眼珠缓缓移向我，眼神冷冰冰，似乎在瞅一个怪物。
　　 我还给她的也是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我们谁都没有开口，似乎谁先开口谁就输了。这样僵持着，我终于还是再翻了个身，对空白的墙壁都比对她毫无血色的瘦脸强。我经常会想象，她凹下去的脸颊填满会是什么样。说真的，尽管她已经没有人气，没有血色，甚至都没有话语，但她漂亮的五官依然还是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尤其是那些医生，总是借故没事找事地去查看她的病情。非常奇怪，这个时候的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睛里会流露出平常看不见的东西。
　　 “要配合治疗，尽量吃进去一些东西，不要吐出来，再这样偷偷吐出来，对身体没什么好处。”医生一边查看她，一边笑着对她说。“我没有吐，你别听妈妈瞎说。”她的声音因为虚弱和激动听起来有些怪，像飘在空中摇摆不定的树叶。“真的没吐吗？你看看，你已经瘦得不成样了。”医生拍拍她露出头皮的黑亮的脑袋，眼神里满是暧昧。“你不相信就算啦。”她佯装生气，撅着并不丰满的嘴唇。“好吧，我相信你，好好治疗，你很快就可以回到学校去读书了。你不想你的同学们吗？”她没有再说什么，思绪已经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医生走后，她突然变得活力四射，咕噜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用梳子仔仔细细梳着头，那只手因为用了气力，青筋暴露，活像一只鸡爪在奋力刨着土。她左照右照，不停用手指去拢那些露出头皮的头发，但怎么也弄不好。她重重叹了口气，插上拖鞋，站在窗口看着窗外，然后在房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再然后她竟然走出这间病房了。
　　 她的母亲打来一桶热水，找不着她，就慌慌张张朝厕所跑去，以为她又是躲去吐了。她们母女俩跟打游击似的，东躲西藏，互相耍心眼诡计，与吃进去的食物做着殊死的斗争，一个要吐，一个不让吐，看得我这个局外人都感到疲惫不堪。
　　 “你个死丫头，是不是又去吐了？”她的母亲把她揪了回来，沿路骂骂咧咧。“你别再烦我了，妈——”她一把推开她的母亲，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量。“你个死丫头，作孽哦，我陪你来看病，家里什么都不管了，家哪还像个家啊，你说花钱怎么一点用都没有呢？现在妈说什么你也听不进了，我看我们还是别治了，死在家里总比死在外面强！”她的妈妈越说越激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咒我死呢，好，我早点死给你看。”她拾起柜子上的镜子往地下扔，拿起一片碎玻璃就要割腕。“你是要弄死你娘啊！我的老天啊！”她母亲夺过碎玻璃，手指上顿时洇出一团血。“你让我死啊，让我死啊！死了你就解脱了！”她大把大把地扯着头发，就像抓枯草一般，一点都不怜惜。“死丫头，求求你别扯了！”她母亲一把抱住她，大声哭了起来。“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弹不得了”，她母亲真正有苦再也不敢说出了！
　　 每次看到这种场景，我的心揪到嗓子眼，激烈而残酷的画面让我不忍直视。这时候我会把自己悄悄缩进被子里，恨不得能缩到墙缝里面去，我总觉得我这个局外人此时在这里是尴尬的。我并不想去安慰她们，因为我自己也是个病人。强烈的食欲让我总感觉饥饿，尤其看到她们激烈的搏斗，我感觉饿得更快，好像自己也已经消耗了很多的体力。她们平息下来的时候，我筋疲力尽地睡去。
　　 她们一次次地重复着这种激烈的场面后，我开始变得麻木。我甚至很无聊地估算出她们什么时候该吵架了，什么时候该打斗了，什么时候她真的是去吐了，什么时候她只是出去走走，什么时候她们又和好了。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为我自己看不见进展的病。
　　 妈妈带来的炒白菜我吃得格外香甜，满满一保温桶的饭我吃得一粒不剩。我很想再吃第二桶，但出于自己是病人的考虑，我至少应该装得虚弱一点，而不是那么强悍，比不生病时还要能吃似乎不合逻辑。妈妈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不知道药物里含有激素，更不知道我其实并没吃饱。我的脸在医生口里变成了满月，我甚至觉得那是嘲讽，跟邻床的如黛玉般的她比，我就像是被医生们忽略的健健康康的假病人，可有可无，似乎我故意占着床位吃喝拉撒，荒废时光和学业。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羞愧，吃得胖胖的，还有什么理由再久留呢？于是我越来越不爱说话，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我只能安安静静。安安静静等着出院的那一天。
　　 “13床，再去做个化验，可以准备出院了。”护士似乎比我还高兴地通知了我这个好消息。“可是我的腿，真的好了吗？”《尚书》里不是说“如果药不能使人头昏眼花，那病是不会痊愈的”，何况这药竟使我食欲大增。“好了，已经消炎了，这是慢性病，以后注意保暖就是了。”真的到了出院这天，我好像并不那么兴奋，看着自己躺了几个月的病床，还有那个不吉利的数字，我总觉得这好像不是故事的结局。一切过于平淡，过于完美。
　　 我又一次住院的时候，是因为另一种病。还是住在内科病房，真是巧，还是13号病床。我看见邻床14的数字时，忽然想到一个人。
　　 “记得那个总是吐的女孩吗？她……怎么样了？”
　　 “哦，那个甲亢病人吗？死了。”
　　 “死了？她还很年轻，好像才二十岁，正在读大学呢。”
　　 “已经不能吃东西了，没用了。”
　　 《孟子》说：“不是人力所能招致的却自然来到了的，就是命运”。我呆呆地望着那个如预言般的数字，望着那个空空的床位。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样一个画面，当时她背对着我，让她母亲替她擦身。
　　 她骷髅般的身体，一根根的骨头，撑起皮肤，白皙而无光泽，任由她的母亲揉搓，柔弱得好像连擦洗都驮不动。杭州有句俗语：“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她的身体也已经完全没有女孩子的味道了。她母亲一边叹气，一边掉眼泪。我能猜想出她是怎样的窘迫，一个青春的身体，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样丑陋，那样违背了青春的本质。她一定是含着眼泪的，一定是为了满足她母亲一点可怜的心愿。
　　 她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能让母亲再擦一擦，能让自己再干净一点，能在二十岁这个最美好的年纪让自己的病体能和这个世界再一次亲密接触，哪怕失去最体面的尊严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将死的人！
　　 这个她曾爱过恨过的世界哟！
　　 还是原来的医生，他精神焕发地走了进来，像每天新鲜的太阳，不管万物蹉跎，“嗨，怎么又是你，这回又是什么毛病？”
　　 我笑了笑：“能不能给我先换个床位？”我指指头上的数字。尽管《四十二章经》说人的寿命只有一呼一吸这么短的时间，但谁不想让这呼吸能长点再长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