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铜货(小说)
早上,日头晒得暖洋洋的,俺正在梦里跟天仙似的小梅姐亲嘴,屁股蛋突然给拧了一把。抬眼一看,头顶上悬着老瓦刀那张皱皱巴巴的南瓜脸,他立眉竖眼盯着俺,破锣嗓子当当当地响起来,都这会儿了还睡懒觉?忘了你应下的事?俺问他应下了啥事。老瓦刀眼瞪得牛蛋大,铜货,真好记性啊你。手又一使劲,俺就杀猪似地嚎叫起来。俺娘闻声跑进来,拨开老瓦刀那只手,护住了俺,他爹你疯了呀,你跟天宝较的个啥劲?老瓦刀退后一步,说你就惯吧,看你能把这铜货惯成个啥样?
俺娘说,不惯还长不大呢。
老瓦刀大嘴一咧,甭说了,快给他换衣服吧。
俺娘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拿出过年时给俺买的那套新西服,又找出一双新皮鞋,让俺穿了。墙上挂着一面小圆镜,俺摘下来照了又照,还学着俺娘的样子用水蘸了梳子抿了抿头。俺娘啧啧嘴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天宝这一打扮,还真像个城里人呢。老瓦刀看了俺娘一眼,头摇得拨郎鼓似地,城里人就好啦?城里人也就一身皮嘛。俺娘说,瞧你说得有多难听。老瓦刀说,实话都不中听。俺娘说,跟你过了十几年,按理说就是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你还是没把天宝当亲儿子看待。老瓦刀冷冷一笑,谁让他不争气呢。
这话说得俺眼泪汪汪的,老瓦刀,俺咋就不争气了?
老瓦刀是俺后爹。俺亲爹死得早,俺娘经不住媒人的说合,带着俺进了老瓦刀的门。那时老瓦刀跟现在的栓柱一样,还才是个小工,每天忙得屁颠屁颠的,也挣不了几个钱。嫁给老瓦刀,俺娘肚子一直瘪瘪的,连个耗子都没怀上,老瓦刀就说她是个不出砖的窑。俺娘说,也不能光怨我吧,天宝再是个铜货,也是从我裤脚里抖落出来的。老瓦刀到医院查了一回,回来后就蔫头耷脑的,再不敢说俺娘个长短了。人们都说是他有毛病哩。
要说老瓦刀还是有两下子的,不然鱼头也不会拉他进城盖楼房。鱼头是从俺们村出去的一个牛人,也不常回村,一年四季在城里揽工程,都说他发了,瞅瞅他手指上套的那些个黄灿灿的戒指,你就知道他发得有多大。老瓦刀思谋了半天,领着栓柱他们进了城。在城里刚刚站住脚,他又说合俺娘也进城,说城里是盖不完的楼,挣不完的钱,你去给我们做饭吧。俺娘说,跟你走当然好,可是天宝咋办,他去不去?你听老瓦刀咋说,他说天宝是个铜货,不成数,去了也是闯祸,还是留在村里吧。俺娘当然不肯了,说天宝不出去,她也不出去。老瓦刀只得将俺娘儿俩一起接出来了。
穿了新衣服,俺忽就想起昨天应下的事了,老瓦刀是让俺陪着小梅姐去打胎呢。
想起了这事,俺就笑了,不就是去趟医院嘛,有啥大不了的。
老瓦刀脸上这才有了笑,一拍俺的肩头,说咱天宝不铜,长记性了。
俺说,去洗洗手,别弄脏了俺的新衣裳。
老瓦刀一怔,又看了俺娘一眼,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了,皱纹一滚一滚的。
打扮好后,老瓦刀和俺娘正要领着俺出门,栓柱突然一下子又冒出来了。俺觉得栓柱挺扎眼的,没准他又是来坏俺的好事了。老瓦刀眉头挽了个疙瘩,说你来干啥,不是说不用你去了吗?栓柱死乞白赖地说,师傅,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老瓦刀说,有啥可考虑的,不用了。栓柱说,我真的想去。老瓦刀摆摆手,你这后生好不开眉眼,你这不是扒拉开料炭寻灰嘛。俺冲他笑了笑,说回去吧,这事没你的份儿了。栓柱灰着脸瓷愣愣地看着老瓦刀,半天又说,我真的不嫌弃。老瓦刀说,不是嫌不嫌的问题,是人家小梅根本就不乐意。栓柱说,小梅真说不让我去了?老瓦刀说,我还能哄你?忙你的去吧,工地上有好多事等着做呢。
说完,老瓦刀就领着俺出了门。
俺娘也跟在后面。
走出几步,俺又回过头看了栓柱一眼,他还像根木头桩子似地在那里戳着呢。俺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家伙眼红得都快冒血了,要不是有老瓦刀在,说不准他会扑过来撕了俺。不过俺不怕,俺真想说一句,气死你栓柱,小梅姐才不喜欢你哩。老瓦刀拉了俺一下,说天宝听话,好好走你的路。俺说,你看栓柱,他眼红俺。老瓦刀笑了一笑,你就张扬吧,小心他劈了你。
俺娘说,这栓柱倒是个痴情人,当初小梅要跟他好上,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老瓦刀叹口气说,岂止是栓柱,那么多人惦记着她呢。
俺娘嘴角一撇,都是你带出来的好徒弟!
俺就笑了,俺娘说得没错,老瓦刀的几个徒弟都惦记着小梅姐呢。大个子立秋,黑铁蛋喜贵,还有小眼睛三发,鼻涕虫四毛,这些家伙哪个不是做梦都想把小梅姐娶回家呢?可小梅姐却看不上他们,用老瓦刀的话说,她眼高着呢,心高着呢。小梅姐是跟着她爹背锅叔来的,背锅叔是老瓦刀带进城的。老瓦刀他们都喜欢吃豆腐,背锅叔的豆腐又做得软筋软筋的,都说一根线提得起,摔在地上也碰不碎,就把他带来了。老瓦刀把工棚迁到哪,背锅叔也跟到哪,就近租两间平房,起灶支锅,时间久了,附近的居民也找他捞豆腐,有时一天能卖好几锅。要说这背锅叔也是个苦命人,一生下腰背上就冒出个碗口大的圪蛋,慢慢又长成口大锅,扣得他直不起腰来。就因为这口锅,拖得老大不小才娶了个女人,没两年,那女人又丢下他跟着一个进村弹棉花的河南人跑了。背锅叔满世界地找啊找,连个人影都没找到,就一个人拉扯起了小梅,心肝宝贝地疼着,谁看了都说他脾气好。就这样小梅姐长大了,出落得花一样了。
小梅姐跟着背锅叔当了半年豆腐西施,后来让鱼头介绍进了酒店。每次她一回来,俺就觉得背锅叔那小院一下给照亮了,你看她留着披肩发,涂着红嘴唇,高跟鞋登登登敲得俺心里痒痒的身上麻麻的。栓柱几个跟俺一个样,一听小梅姐回来了就往这小院里挤。俺当然晓得他们的心思,不就是都想多看她一眼吗。栓柱这家伙跑得最勤,只要小梅姐在,一准就能看到他的影子。听说,老家有媒人给他说了个对象,可他硬是一点都不稀罕,还是往这小院里凑,气得他爹想打断他的狗腿。老瓦刀知道他们都是瞎想,就给他们泼凉水,还点着栓柱的鼻子说,小梅心高,梦里想想还行,当真了就是瞎鳖了。后来,他们都不往这小院跑了,俺想这不是老瓦刀的话见了效,是他们知道小梅姐心里有了人吧。一想到那个人,俺就想呸,想日骂,小梅姐咋就看上他了呢。
俺想,小梅姐肚子里怀的肯定就是他的种啦。
这工地上,俺肯定是最早知道这秘密的一个。那次,俺看到孙老板开着小车把小梅姐送回来了。那小车真的牛逼啊,亮锃锃的,晃得天上的日头都灰白灰白的啦。俺跑去看车,也去看小梅姐。那会儿背锅叔好像不在家,俺看见小梅姐领着那人进了她的屋子,听到了他们的说笑声。他们越说笑,俺心里越冷,小梅姐咋那样对他好呢?俺在外面听着,俺就是想听听他们都说些啥,可是他们却不说话了。窗帘忽然嚓地一声拉上了,拉得俺心里紧紧的,大天白白的,他们为啥要拉窗帘?俺隔着门缝往里一瞅,真是吓了一大跳,那家伙两只手在小梅姐身上乱摸呢,从这个山头摸到那个山头,又从那个山头摸到这个山头,可把俺急坏了,想把门砸开,又怕小梅姐生气。俺心里说,小梅姐啊小梅姐,你这是咋搞的,咋不抽那烂人个巴掌呢?可小梅姐却没一点反抗的意思,由着那两只手乱摸一气。那家伙呢,越发得寸进尽,越发胆大包天,竟然将小梅姐抱上了床,剥大葱似的把她一层一层剥光了,剥出了一片葱白。俺看了就舌干口燥,脸热心跳,恨不得也一口把小梅姐吞了。那以后啊,俺一做梦,眼前就是这一片白,小梅姐真是个天仙哩。
这会儿,俺眼前又跳出了那一片白。俺的脚步不由得就加快了,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到那个小院。路上,碰到了一些熟人,他们老远见了俺就笑,若不是老瓦刀在,可能他们又要问俺一些话了。这些人都没个正经,见了俺总是问,天宝,夜里你挨着谁睡了,挨着你爹还是你娘?俺说,谁都不挨,在他们中间。他们不信,说天宝哄人,准是你娘挨着你爹呢。俺就嘿嘿嘿地笑,俺说,知道也不跟你们说。老瓦刀也知道这些事,让俺不要理他们。这会儿,他们都看到了俺身上的新衣服,一个个嘴张得门洞大,问俺穿得这么好,是不是要去相亲了?俺拍拍胸脯,敢情!老瓦刀一扯俺的手,让俺快点走。
背锅叔的小院也没多远,抽根烟的功夫就到了。一进院子,俺心就砰砰砰地跳起来,眼前又跳出了那片白。老天啊,你让俺娶了小梅姐多好啊,可是你却让那么多人惦记着她。这世上,要是只有俺和小梅姐该有多好啊。俺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玩耍,这多有意思!要是俺能娶了她,能跟她生一大堆孩子,那就更好了,好得没法说了。
听得脚步声,背锅叔蔫蔫的出来,他腰背上的锅好像越发突出了,看起来真可怜。昨晚,他来找过老瓦刀,说那家伙把小梅害了,害了又不娶她,真想杀了他。老瓦刀劝道,杀了也不解决问题,反倒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了。背锅叔问,那你说咋办?老瓦刀说,先让小梅把胎打了吧。背锅叔说,小梅也这样想,还托人打问过,可她有了都三个月了,现在去打风险大了,听说还得有当事人陪着哩。我是她爹,我若陪着去了,这张老脸今后还往哪搁?老瓦刀说,不能找个小诊所吗?背锅叔说,去小诊所倒是没人知晓,可我怕靠不住,也就她这一根独苗,我哪放得下心呢。老瓦刀说,也是,你别急,这事我帮你想想。背锅叔走了,老瓦刀就对俺娘说,让谁陪着去呢?俺娘说,你那些徒弟都喜欢小梅,哪个都行。老瓦刀摇摇头,不行,都还没找对象呢。俺娘说,那你说让谁?老瓦刀盯着俺看了半天,说我看天宝就挺合适的。俺娘说,亏你想得出来,天宝也还没找对象呢。老瓦刀忽然笑起来,你说天宝找对象?他还盘算着要个女人?俺当然知道老瓦刀在笑俺铜,心里不由得又日骂开来,老瓦匠,日你祖宗!
背锅叔冲老瓦刀笑笑,说,你们来了。
老瓦刀说,来了,小梅准备好了吗。
背锅叔说,还磨蹭着哩。
老瓦刀说,那就等等。
俺看了一眼背锅叔,问他今天做豆腐了吗,他没理俺,跟老瓦刀到一边说话去了。俺就进了豆腐坊,一看,豆腐槽里啥都没有。往日,俺一进这里就会闻到一股豆浆的香味。背锅叔一掀笼布,颤颤的豆腐就露出来,雪白雪白的,就跟小梅姐的脸一般白,跟她的皮肤一般嫩,跟她的胸一般颤。可是,这会儿俺啥都没看到,俺心里说,你这老背锅看来是要砸饭碗了。说过了,俺又背着手出来了。
正好,小梅姐也出来了。她好像刚刚哭过,眼皮肿得烂棉桃似的。俺娘拉过她的手,心疼地说,小梅你别多想了。俺看到小梅姐又抹起了眼泪。老瓦刀就急了,一眼一眼地剜俺娘,俺娘还算识眼色,不吱声了。
俺直直地盯着小梅姐,说你看俺的新衣裳,新皮鞋。
小梅姐看了俺一眼,说天宝的衣服真好看。
俺说,还有皮鞋呢。
小梅姐说,天宝的皮鞋也好看。
俺就笑了,心里别提有多牛了。
这时候,栓柱也进来了,这家伙咋又跟来了?不光他一个人,大个子立秋,黑铁蛋喜贵,小眼睛三发,鼻涕虫四毛,这些家伙竟然都来了。啧啧,一共是四个!老瓦刀也没喊他们,可他们一个个都来了。他们说,天宝还小,有些事应对不了。他们都想陪小梅。老瓦刀眼睛睁得多大,盯着他这几个徒弟,看那样是不知该咋办了。当着小梅姐的面,他又不能骂他们。俺真怕老瓦刀答应他们,他们去了,俺就去不成了。
老瓦刀把他们叫到一边,问,你们都还没结婚,不怕坏了名声?
他们说,不都是个扛水泥袋的吗,有啥好怕的?
老瓦刀一看他们铁了心,还真的为难了,都是他的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背着手,像磨道上的驴,在他们面前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最后停下不转了,这就是说他心里有了主意。老瓦刀盯着他们,清了清嗓子说话了,既然都争着去,就给你们个机会吧。他一弯腰拣起个烟盒,撕成几条,又摸出个铅笔头,在上面涂抹了些啥,抟成了几个纸蛋。
俺知道他要干啥了,说,要抓蛋了吧,墙上有顶帽子。
老瓦刀看了俺一眼,从墙上摘下那顶帽子,把那些纸蛋丢了进去。
俺说,用不用俺给你捧着?
老瓦刀瞪了俺一眼,让俺站一边去。又对栓住他们说,那就抓纸蛋儿吧,谁抓了谁去。
俺说,俺也要抓!
老瓦刀说,你当然得抓。
俺就乐了,真想叫他一声亲爹!
小梅姐立在那里,泪水又下来了,想说啥又不知道该说啥。俺心里说,别流泪啊小梅姐,这么多人都想陪着你去打胎呢。小梅姐突然走到老瓦刀跟前,颤颤地说,老叔你们别这样啊,还是让天宝陪我去吧。老瓦刀说,你也看到了,他们都争着去,我也没法子,谁让我是他们的师傅呢,这事你就别管了。小梅姐摇摇头,又抹起了眼泪。俺心里也酸酸的,要不是有这么多人,要不是怕他们说俺铜,俺肯定会给她抹去眼泪的。
老瓦刀说,开始吧。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都伸出了手。俺往前蹭了蹭,还没伸出手,后背就给人捅了一下。俺回过头一看,是老瓦刀的手,他把一个小纸蛋塞在俺手里了。俺就明白了啥,美滋滋地退到后边,看着他们抢纸蛋。他们把纸蛋抓到手,都不敢马上展开,一准是在心里祷告呢。老瓦刀就出了声,都别磨蹭了,展吧。他们不得不展了,一展开,脸就一个个白得跟屁股似的,都没气了。俺也展开了,老天啊,还真让俺抓到了。纸蛋上面就一个字,去。他们一看都急了,眼睛好像都长出了手,要从俺手里抢走那个纸蛋。呸,没门儿!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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