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试论李白诗中的自我形象(作品赏析)
“每一个时代都需要自己的伟大人物,如果没有这样的人物,它就要创造出这样的人物来。”
一
李白就是盛唐由时代造就出来的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诗具有火焰般的热情和“天马行空,不可羁勒”的气势,令人惊叹。无怪乎杜甫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正因为这样,他的诗才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他以丰富瑰丽的想像,奔放的感情,如橼的巨笔,自由挥洒,描绘出各种富有艺术魅力的意境,展示出他那蔑视尘俗、反抗压迫、追求自由、向往光明的理想境界。其诗歌的艺术感染力,主要得力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尤其是自我形象的塑造。他的浪漫主义手法,使其诗作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和谐的统一,使其诗中的自我形象达到了尽可能的完美境界。因此,李白诗中的自我形象有着特定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形象是文字反映生活的特殊形式,是作家审美认识的结果。它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比生活具有更高的集中性和典型性。”
二
李白诗中的自我形象便是他的生活在文学中的反映,是他生活经历的再现和概括,是他生活的真实情景的显现。在其自我形象的描绘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那落魄僚倒的一生。可以说,李白诗中一系列的自我形象就是他用诗文写成的“自传”。其诗作中既有为祖国建功立业、追求进步政治理想的英雄形象;有反权贵、轻王侯、傲岸不羁的反抗者的形象;又有纵酒狂歌、追求自由和孤高出尘的“飘逸”者的形象。这些形象有着自己的特点,而这些特点正是李白诗歌的艺术特色。
“文学创作的主要任务是塑造人物形象,而塑造人物的关键是刻画人物的性格。”
三
作者的倾向、理想和思想感情必须通过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来表达。李白便是这样,他通过刻画英雄性格表达了他对进步政治理想,为祖国建功立业的追求。由此,其诗中的自我形象显得丰满、独特,个性鲜明、感染力强。
如《永王东巡歌》十一: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净,西入长安到日边。
头二句语惊人,豪迈逸俊,写出了勇敢、坚毅的英雄性格。这豪迈的气概,不仅体现在敢于毛遂自荐、当仁不让的举措上,还表现在“平交诸侯”、“不屈已、不干人”的落落风仪上。一个“借”字就显示了李白非凡的胆识。“指挥戎虏坐琼筵”写出了诗人想像自己象驰骋沙场的将军雄才大略、气宇轩昂、勇冠三军的英雄本色——高坐于琼筵之上,于斛筹交错之间“指挥戎虏”,在这诗化了没有一丝“火药味”的战争中赢得胜利,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较之黯然失色。“南风一扫”更有一种横扫千军,锐不可当的气势,使人联想到流星从空中急速掠过。这军事统帅的诗人,他那豪迈的风度,矫健的英姿,飞扬的神采,在这神奇般的描写中,历历在目,深映脑海。李白通过丰富的想象,直抒胸臆,希望得到永王(暗示朝廷)的信任,能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以便“一扫胡尘”、“西入长安”来到“日”(皇帝)的身边。表明了诗人参加永王幕僚的最终目的,表达了自己建立奇功,报效国家的胸襟和英雄气概。这叱咤风云的“盖世英雄”的形象就是李白塑造的自我——他神奇、超人、崇高,是诗人性格胸怀的结晶,是诗人理想光辉的闪耀。
又如《行路难》其一:“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面前虽有美味佳肴,但诗人咽不下去。长安之行(此诗写于一入长安失望之际)使他看到了现实的黑暗,社会的凋弊,政治的腐朽。又使他沉痛的是“济苍生”理想的破灭,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苦闷、彷徨、迷惘、象只迷途的孤雁,艰难的飞行、哀鸣、象是一位重创之后孤独的跋涉者,步履蹒跚。他大声疾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其二),愤怒之火在燃烧,乃至无法压抑,拨剑而起,似乎想要戳穿那黑暗的现实,但又无法刺破。因而“四顾茫然”,不知所措。在这里,我们仿佛看到诗人眇如饿虎的目光,环视四方,急切地寻找出路,手中长剑,铮然作响,显示着诗人内心的苦闷、抑郁、孤寂和沉痛。至此,一个毛发飞扬的“失路英雄”的诗人自我形象便站在我们面前。而这一形象便是他二入长安翰林待诏生活的真实写照和艺术概括。
如“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秋蒲歌》其十五)
又如“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歌涕泗涟……”(《玉壶吟》)
《秋蒲歌》短短四句,写出了一个愁生白发,鬂染秋霜的诗人自我。诗中一种搔首顾影、徙呼奈何的情态宛然如生,诗人陷入了“自顾无所用,辞家方未归。霜惊壮士发,泪满逐臣衣。”的悲痛之中。发出了“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为青丝暮如雪。”《将进酒》的苍凉悲哀。于是《玉壶吟》他壮怀激烈,孤愤难平,敲击玉壶,诵吟曹公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步出夏门行》,由曹操进而想到自己夙愿未尝,不觉悲从中来,郁气中结,三杯浊酒,已压不住心中的悲愤,此时诗人百感交集,义愤填膺,对秋月挥剑而舞,忽又高声吟咏,狂呼怒叱,以至凄然泪下,涕泗涟涟,悲歌慷慨,满纸英雄恨。这里诗人塑造了一个穷途落魄的悲剧英雄的诗人自我。如目睹亲聆,如泣如诉:他欲“奋起志能,愿为辅弼。”实现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理想,但报国无门,壮志难酬,“中天摧兮力不济”《临路歌》,只落得“落羽辞金殿,孤鸣托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咏鹦鹉》的悲惨结局。生活的变故,使他痛苦的反思……这可以看作他后期生活的真实写照,一生凄惨经历的总结。
“作家要使自己笔下的人物站得起,站得稳,真如所说: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那么,他就不能从社会典型的抽象定义出发,概念出发,而只能从具体的、实在的和丰富多彩的生活出发。”
四
李白诗中的自我形象正是从他的实际生活出发,在特定的环境背景中显现了自我的典型性,并把“心灵的生气”贯注其中,从而使自我鲜明、独特、思想感情强烈。如“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子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短短两句就把李白他得意的神态,自负的豪语,踌躇满志的形象表现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正如王国维所说:“语语都在目前。”从而使其诗中的自我形象更富于生活实感。
文学创作应根据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中国古典诗歌短小精悍、高度凝炼的特点,决定了李白不能也不可能做到各色人等,应有尽有,何况又是自我形象的塑造,他只能力求个性突出,形象鲜明。这就是李白诗中自我形象的突出特点。有人在评论李白的诗歌时说:“他只知‘狂醉于花月之间’、‘社稷苍生,曾不系其心膂’,视杜少陵忧国忧民,岂右同年而语哉!称之为‘颓废诗人’,说他只知‘寻仙访道’,‘游戏山水’”(宋.•罗大金《鹤林玉露营》)
此说是没有分清李白诗中的精华与糟粕,对其诗中积极进取的精神与消极、颓废和迷信思想的主次关系没有摆正,对其诗中的自我形象没有得到正确的认识和充分的肯定。
诚然,李白诗中常常流露出人生如梦,及时行乐,悲观厌世,逃避现实的颓废思想。这些思想主要表现在他的饮酒诗、游仙诗和山水诗等题材中。但这不是李白诗歌的主要精神,“李白在黑暗的现实中找不到出路,森严的封建礼法和庸俗的社会关系使他感到窒息,于是采取一种狂放不羁的生活态度……”
五
他写山水、饮酒诗和游仙诗等只是一种手段,他的这种手段是为了“挥斥幽愤”,以示对当时黑暗社会的反抗,只是采取的方式是浪漫的。
如《梦游天姥吟留别》表面上是一首游仙诗,其精神实质是写他“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的经过,借以反映他二入长安的始末。
“足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表面上写登山,实际上写金銮召见,待诏翰林,“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写的是仕途坎坷,宦海波澜。“熊咆龙吟殷岩泉,粟深林兮惊层颠,云清清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裂缺霹雳,丘峦崩摧…”这表面上的天姥山历险记,确实是李白翰林院中生活的真实记录。….整个诗表面写的是迷离恍惚的太虚幻境,实际全是人间的现实。游仙是李白傲岸精神的一种表现。这首诗已超出了游仙诗的范围了,是在游仙形式的掩盖、遮隐下,影射当时的黑暗现实。李白也不再是飘然出世、超凡脱俗的仙者了,诗中骑白鹿行青崖的仙人形象是李白借它来刻画自己卓然不群。“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更是一种反权贵、轻王侯、傲岸不屈的叛逆者的形象,所以安旗说:“这首诗不是什么游仙诗,是用比兴言志的方法借梦游天姥山作为手段,反映李白二入长安的经历,用以抒发他心中的愤懑,从而揭露和批评天宝年间的朝政。诗人苍白的面颊,悲愤的目光,高昂的头颅我们也仿佛看见……”
六
他写这首诗,表达的是一种对黑暗现实决绝精神,在人们的心灵中唤醒和现实一切的怀疑和反抗心。
歌德说:“他们(指中国诗人)有一个特点,人和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
七
李白对现实的强烈不满,认为现实丑陋庸俗而极为反感,对大自然有着的爱,大自然又是他寄托理想的地方,李白的形象常常出现在这奇丽幽美的大自然中,体现了他对光明、自由的追求。如:“涤荡万古愁,留连百壶饮。良宵宜清淡,皓月未能寝。醉来卧空山,天地即衾忱。”《与友人会宿》
又如:“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夏日山中》
诗人在这大自然中,不受封建礼法的束缚,要求快意自适,醉了就以“天地即衾忱”,随意的躺卧在空山之中,热了就“裸袒青林中”,承受竹涛松风的洗礼。这些动作,难道是遵循封建礼法的文人所能做到的吗?从这里我们看到了魏、晋文人蔑视礼法,不与统治者合作的思想,对李白具有多么深刻的影响!而这“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语)的“不轨”举动正是李白所追求的。“醉起步溪月”《自遣》,皓月当空与友人清谈,愁随酒俱销,良辰美景,诗人与大自然完全相契合,他神游天外,思绪化入到无限的宇宙中去了。而那些封建的繁文襟礼在他这“任自然”的行为中已践踏在脚下。这是诗人对现实的否定,在自然中寄托着他对光明、对自由的追求,是诗人傲岸精神的表现。这里诗人在花月饮酒中表现了他的叛逆形象和反抗精神,其“颓废”何在?能说他只知“狂醉于花月之间吗”?在他的饮酒诗中,更为鲜明的刻画了他反权贵、轻王侯、傲岸不屈的诗人自我形象。
如:“黄金白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饮酒,对于李白来说,是追求精神解放、超脱,然而,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使他“举杯消愁愁更愁”,在当时,他本来就“戏万乘如僚友,视俦列如草芥”,此时纵酒狂饮,“一醉”而至累月,那万户侯又何足道哉!
此诗写于李白“曳居玉门不称情”之时,当时他正处在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境地,要冲破权势的潜网和战胜人世间的寒流,狂饮佯醉自然也是与权势抗争的手段了。
李白真的只知“醉于花月之间”吗?是“社稷苍生曾不系其心膂”的“颓废诗人”吗?不是的,《古风》十九足以证明李白有忧国忧民的爱国主义精神: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古风》十九
这首诗写的是安禄山称帝的历史事实,李白把自己的沉痛心情放在一个游仙题材中表现出来。诗人驭风而行,飘然欲仙,但是,在俯视洛川的一瞬间,诗人的身躯在颤抖,心为之震动,他欲哭无泪,欲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但是“有志不得获聘。”(陶渊明语)诗句的字里行间渗透着诗人的血泪,流露出他对国计民生布满疮痍现实的关注;传达出李白壮志难酬的悲愤和寂寞、孤独的凄苦。这里塑造的是一位忧国忧民的诗人形象。纷乱的战局,中原的横溃使他焦虑,诗人心中崔巍不平,对国家、对人民的命运耽忱,对安史叛军的倒行逆施深恶痛绝。“抒一已之情,辨兴亡之理”,深刻表现了李白关心国家,眷恋人民,把国家命运同人民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爱国主义精神。
李白常常以“隐者”的形象出现在诗中,称之为“颓废诗人”就是以此致依据,由此说李白只知“游戏山水,寻仙访道”。那么我们来看看李白诗中的“隐者”的形象又是怎样?
李白很早就有建功立业的理想,为了实现这理想,他曾数入长安,只落得挥泪出朝,甚至被迫遁入方外,隐居山野。建功立业与隐居本来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思想,但在诗人的脑海中,这种矛盾却成为相互依存的统一体,但是建功立业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李白认为只有在功成的前提下,才能退隐山林。“待吾尽节报明君,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出温泉宫后赠杨山人》“愿佐一明主,功成还山林”,这便是功成身退思想。功成这个前提制约着身退这种消极的思想,即使在政治上遭到严重挫折的时候,他始终保持着对人生和美好理想的不懈追求,建功立业的思想依然支配着他的行动,“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梁园吟》隐居是一种超脱,同时好是一种期待,这是他积极进取的一种形式,就象诸葛亮隐居隆中一样,李白期待着“刘备”的三顾茅庐,期待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再说,李白也不甘心隐居,他的壮志一直深深埋藏在心里,并且在隐居中关注着现实,诗里时常流露出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壮志不得施展的焦灼,他以旷达的态度对待逆境。饮酒、游仙、隐居看似潇洒,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自我陶醉的形式罢了,他的内心是很痛苦的。他的笔始终触及到现实的矛盾,表现了他对国家命运和人民疾苦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