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为俗务所绊，一直未能作那向往已久的山野之行。直到上个星期日，才有了一天的假期。看了几条线路，没有多少犹豫就选择了安徽塔川。塔川是徽州的一个古村落，有“中国画里乡村”之美誉，与九寨沟、北京西山并称中国三大秋色。
　　 一入徽州大地，清一式的白壁黛瓦马头墙便赫然在目，虽然在电影电视上已经无数次看到过它们的样子，但是当我身临其境，站在它们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有惊艳的感觉——一座座、一排排纯粹黑白组合的徽派民居，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那样幽静、恬淡和亲切……
　　 我的家乡在浙北平原，回想我们小时候的房子，都有徽派建筑的影子。现在，农村发展了，一幢幢小洋楼、一个一个西式小区拔起而起，罗马柱、穹顶门窗、彩色瓦墙，让人心生异域之感。人到中年，便会怀旧。我曾经心血来潮，也想把乡下老屋重建一下，建一幢徽派小排屋，以便退休之后实现回归田园之梦。然而，当我上网咨询设计时，一个专门为农村自建房服务的店家却传给我一大堆西式图纸，大概他翻遍了电脑也没有找到中式设计，只好用什么“住西洋房子是人生享受”之类的话语来给我洗脑。最终，我耐心的等待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除了或隐或现的嘲讽。
　　 也许我是有点“迂”的，我总觉得，西洋房子，美则美矣，但它缺少一样让我怦然心动的东西；它能让我赞叹它的高贵典雅、富丽堂皇，但无法触动我的内心情怀——产生亲近和居住的冲动。
　　 行走在这皖南山区，在湛蓝如洗、纤云不染的穹顶下，一座座白色的大小村落隐现在青山绿水之间，正如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的那样——“它们美得仿佛不再是一些真实的村庄，而是一幅幅水墨洇染的山水画。”
　　 有传说陶渊明的“桃花源”就在安徽黟县，我相信这不是凭空胡说。走入这如画的山水，便有进入世外桃源一般。田里的土鸡，池塘里的白鹅，以及天井里高挂树梢的火红的柿子，还有黄色的野菊、白色的茶花，不断地吸引我们的目光，引起一阵阵的惊叹和欢叫。
　　 然而最吸引我的是矗立在山岗、田埂、溪边、道旁的一棵棵老树，这是一种奇特的树，高大，粗黑，枝干苍劲虬曲。有的一身红叶，在萧然的秋色中临风独放，令人想起那些夕阳下站在村口盼望夫君的徽州女子；有的落叶已尽，条条枝桠像剑戟一样四下伸张，犹如一个个保卫村庄的武士；更多的则挂着一半的红叶，秋风一起，簌簌作响，像寒冬里劳作叹息的老农……
　　 我们的向导，一个七十岁的当地老人告诉我，这就是木子树，也叫乌桕树。
　　 啊，乌桕！少时学唐诗，读到张继的《枫桥夜泊》时，痴迷于空灵幽旷的诗的意境——“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但诗的解读说枫树多长北方，且不喜水，而南方水边多生乌桕树，两者都有逢秋叶红的习性，因此有人认为诗里的“江枫”指的不是枫树，而是乌桕。我那时想，不管这种解说是否成立，乌桕一定该是非常美丽的树种了！从此对乌桕心生好奇和向往，当然，这不过是书生情怀罢了，二十多年以来，早已湮没在滚滚红尘之中。
　　 “是乌桕吗？”
　　 “是乌桕！”
　　 经确认后，我兴奋地睁大了眼睛，贪婪地盯着眼前的乌桕树，好像是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宝物。向导老人笑容凝固，痴痴地呆立一旁，憨厚淳朴的他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呢？
　　 我们一路走着，乌桕树随处可见，一棵棵、一排排、一丛丛，红的红，黄的黄，黑的黑，张扬恣肆，超然屹立于天地之间，“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使徽州村落平添了诗的韵味。陆游诗句“乌桕先枫赤，寒鸦后雁来”，是说乌桕比枫树叶红在先。而且，乌桕的红叶色深而浓，与枫树的那种艳丽相比，更有一种苍然古意。
　　 向导老人还告诉我，为保护乡村生态景观，现在乌桕树被列为禁止砍伐的保护树种，因此得以自由生长。
　　 这使我想起我们小时，村口村尾、房前屋后，也都有几棵高大的老树，常常成为村庄的标志。如今，绿树是多了，但这样的老树已经非常罕见，村庄要么消失，要么早已换了模样。
　　 经过三个小时的徒步，我们终于到达塔川，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显然，我们错过了观赏塔川秋色的最佳时节，早十来天，是乌桕叶最红的时候。但是，当我走进村庄，特别是登上村东南的观景台的时候，心灵是还是震撼的——只见二三十户人家依山望溪而建，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层层叠叠，掩映在由红、黄、绿三色林木之中；炊烟在蓝空中盘旋而升；一头黄牛在绿色的菜田里吃草；几只鸟雀的鸣叫，突破了山村的寂静。放眼远处，西边的田埂上耸立着一排高大遒劲的乌桕，裸露的虬枝刺向天空，与村口几棵常绿的百年古樟遥相呼应，犹如武将文臣，餐风宿露，矢志不渝地守卫着这个千年古村落……
　　 袁中郎夜读徐渭诗文之时，说他“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我在欣赏塔川秋色的时候，如果不是担心惊扰了旁边那群操持“长枪大炮”的摄友，一定也是这个样子。
　　 夕阳西沉，村庄上浮起一层金色的霞光，笼罩着村里村外的景物，一切显得既神秘又亲切，如梦似幻，时间像已凝滞，又仿佛回退百年，我与它隔世相逢……我知道它不是我的家乡，但我相信我的祖先一定在这样的村庄里居住过……如果有来生，我也愿意在这样的小村里做它的一个子民……
　　 “一生痴绝处，最梦在徽州”，篡改一句古诗，可算是我这次徽州之行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