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那年，爷爷去世。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马上就是寒假。当这一天也慢慢走过，所有学生在老师说“预祝大家新年愉快”后惊呼，和同学们嬉闹着向家飞奔的时候，我原本有些沉重的心绪也慢慢挥散了。在校苦读了半年，这一天的回家，应当是每个人期盼已久的。我们一路上兴奋地聊着自己的寒假计划。一顿在学校只能想吃的大餐、一整天的K歌、一整晚的电脑游戏，然后，是一个睡到自然醒的懒觉……直至走到分岔路口，我的脚步才变得艰难起来。我突然意识到，剩下的一小段路，得由我自己来走了。
　　 那天是冬季里少有的出太阳的日子，阳光从天上泼洒下来，落在我每一寸肌肤上，我强烈地感受到它毫不保留的温度。此时的我，多么希望它能通透我的身体、浸软我的心肺、溶解在我迟钝而麻木的血液中，如若汩汩的泉水一般，可它却在这一段小小的路上骤乎地断了。到那时为止，爷爷正躺在属于他的病床上，同病魔作了一个多月的斗争。失落之际，我的脑海中忆起奶奶曾经跟我说过：“太阳是不会走的，它不在这儿，就指定在那儿。”我想太阳也许会游走到那间病房的天花板上，停了，落得爷爷满身的阳光。
　　 我尚不清楚普通人在直面死亡的时候会是何等心态，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很难熬。遗憾、后悔、抱怨、恐惧、挣扎、无助、绝望……细思极恐。我开始回忆爷爷的生前，一个人在无法接受现实的时候，是会突然间陷入到回忆的泥沼中去的。可当我刚刚捋这一段和爷爷有限的过往时，却又会不自觉地想到现实、想到病床上的爷爷，于是落泪。面对一个生命中重要的人的离去，我们的眼睛总不知道望向哪里，我们的意识总是无处安放。这，也许就是亲人之间的情感，所谓亲情吧。
　　 一个人回到家里，空荡荡的房子和空荡荡的心，发出沉闷的回响。我走向窗边，若有所思地看。昨天凌晨，在医院照顾爷爷的舅舅来电话说，爷爷的病情突然恶化，父母当即赶往医院。这个时候，儿女应该都陪伴在病床旁边了，而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却没有一个能够在爷爷最危险的此刻凝视他的造化。原因正经又好笑——因为上学。因为上学，我们未能赶赴与爷爷生前的最后一次邀约。我时常会诘问自己——这是借口吗？这是不孝吗？直到悲伤再也无法沉重，内心痛苦至极，又恍然悟到，即使是不上学，又有谁愿意去呢？仔细想想，谁会愿意用肉眼，亲眼见证一个亲人的离去，谁会？现在，我们的父母守在他们父亲的病床前，这是他们作为儿女的义务和良心，仅此而已。
　　 回走到客厅，我看到背光一面的窗子上雾气还未消散，便用手指在上面随便画了些什么。记忆绵长，恐又将直溯源头。我最初的印象就是在这扇年老的窗户上。冬天下雪的时候，我疑惑地看着窗上的雾气，问爷爷：“爷爷爷爷，外面怎么被它挡住了呀？”爷爷高高地举起我的手，在玻璃窗上一擦而过，我看到窗外的雪白，那是空旷中的一份至尊至诚的美丽，犹如清澈天空中一弯浅浅的彩虹。我顿觉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变得光鲜透明，如同那时的童真和爷孙俩的情感。除了这次，我还深刻地记得，小时候与爷爷一起钓鱼时，不小心落到水里的那一幕。那条河水深十多米，常常听闻有人溺水的消息，想必爷爷那天吓得不轻。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我在水里竭力尖叫扑腾时的恐慌，几乎成了我日后的梦魇，带给我久久的后怕。那是我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第一次绝望地哭喊着：“救命！救命！”爷爷在岸上向我伸来他的鱼竿，那也该是他第一次大声喊：“抓住！抓住！抓鱼竿啊！笨！”水浸过头顶的一瞬间，让现在的我每每忆起都会呼吸难受。我想这是一个普通人直面死亡时的本能反应，一如此时的爷爷。可不同的是，我没有“鱼竿”救他，任何人都没有。
　　 年岁渐长，我渐渐地开始忙了，忙了很多，也瞎忙了很多。自己的圈子越来越大，与爷爷的交集就少了；思想越来越先进和独立，与爷爷的隔阂就多了。印象中，在爷爷生前的数年里，他几乎成了全家最讨嫌的人。这是个固执且倔强的老头，但他的个性和脾气却不被家人所理解和接受，相反被归入“古怪”“怪癖”一类，因而闹得几辈人之间不可开交。最难以接受的，就是爷爷对奶奶发过脾气后，分居了几个月，那年的春节，别人家都在团圆，唯独我们家缺了一人。不得不说亲人之间也是分为几个小集团的，很明显，爷爷当时是被孤立的一方，而他带给我们的，也无疑是一种缺憾。在那段时岁里，我很少能再描摹出关于爷爷的身影。再拾起，便是数年之后。我和姐姐去看他的时候，他高兴地领着我们俩走到街上，买了我们过去很爱吃的五元一斤的手工饼干，问我：“好吃吗？”我说：“不好吃了。”姐姐说：“咱们走吧？”他说：“走不动了。”时间是不断变化的，它能改变一个人。我想很多的家庭都是如此，从最初对亲人的依恋、喜爱，随着时间逐渐淡化，成长中过度的“自我”，让他们看不清“自我”的旁边——那儿站着支撑着他们“自我”的人。然而，他们总也意识不到：时间，终究不能改变一颗亲人于你的心。老人在老去的过程中，需要忍受太多难以忍受的东西，没有预兆的隔阂、没有死亡的离去、无法唤醒的亲情、难以言说的爱。
　　 “爷爷”其实不叫作“爷爷”，准确说来应该叫“外公”。因为，小时候一直听姐姐叫的“爷爷”，自己便也跟着叫上了。大一点了之后，虽能分得清“外公”与“爷爷”的含义，却又觉得“外公”里有个“外”字，显得不亲，我就没再改口，叫了十九年的“爷爷”。“爷爷爷爷……”他若听得到，肯定会笑的。
　　 父母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母亲的眼睛已经红肿不堪，一进门就把自己锁在了卫生间里头，一言不发。父亲轻声地对我说：“你的爷爷，已经——走了。”我大概也预料到会是这个消息——他们是来接我去太平间跟爷爷告别的。路上，车开得很慢，我长眠于心的愧疚，像太平间阴森的大门，正向我步步逼近，霎时，窗外的自己和我的眼里，同时涌出了最为饱满的泪。母亲操纵着方向盘，忽然抽泣着说：“你看爷爷多好啊，知道马上要过年了，死了不吉利，怕我们过年过得不安，今天就自己把气给断了，就想让我们过个好年。”母亲也落泪了，那是比我还要浑浊和复杂的眼泪。她的泪不仅是为这段生与死的距离，更多的则是承载着太多未曾陪伴的年月。
　　 昨天中午的午睡，我梦见了爷爷。他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赤膊走在路上。我看到他从我身边经过，喜出望外，扯着嗓子喊“爷爷”“爷爷”，可他一直在走，没有理我。等到他真的停下来看我，已不知走了多久，而现实过了多久，就更不知道了。我跟着他停下来，打探似地问：“爷爷？”
　　 我向他解释：“爷爷，这是在做梦，其实你已经不在了。”
　　 “我们其实是碰不到的，因为这是我的梦，我们才能遇到一起。我醒了，就不在这儿了。”
　　 “爷爷，快没时间了，你说话啊！”
　　 爷爷却一直不吭声。
　　 我感到身体不受控制，一把将他抱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我的手好像又触碰到了那种很熟悉的，未曾老去的紧致皮肤，他卷曲着的花白头发，从我右边的面颊上轻松滑过，我又闻到了他身上那种散发着的淡淡的奶油气味。这些不应该是从一个死去的老人身上带给我的。这些为什么会是从一个死去的老人身上带给我呢？
　　 随后，爷爷继续走，遇到了不远处的姐姐，姐姐也向他打招呼：“爷爷！爷爷！”
　　 爷爷依旧沉默不语。
　　 接着，姐姐也向他解释：“爷爷，这是在做梦，其实你已经不在了。”
　　 “……”
　　 正要走的时候，姐姐也将他一把抱住，像抱着一个她枕边诺大的熊娃娃。
　　 然后是妹妹、舅舅、妈妈、奶奶……
　　 因为这是梦，所以，隔除了人鬼的距离，唤醒了亲人之间本该拥有的浓烈的情感。这与现实正好相反，现实是外表，而梦是内心。现实中我们不愿表达的，在梦中可一一倾吐。那是初衷，没有三思，我们做的事情是随心的。
　　 爷爷去世了，也许只有这样的方式，会唤醒现实中的亲情。但别忘了，打你落地的那一刻起，亲情便已产生，并将长久存在了。倘若死亡是唤醒亲情的先决条件，那么拥有亲人真的是太过于痛苦了。
　　
　　 （爷爷走后，家里人为他送行的那一天，依然是冬季里少有的出太阳的日子。舅舅为爷爷写下了他作为儿子的悼念和祝福，并让姐姐、妹妹和我为爷爷作文。时隔五年，方才兑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