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隔五年之后的昨天下午，我竟然在一本书的扉页再次看到了父亲那张老照片。
　　 泛黄的照片里，远处有一片油菜花的喧腾，近处有三两只鸭子在蹒跚，一群半大的鸡仔在圈着的网内昂头张口叫着，一只黑色的狗靠近父亲的脚边懒洋洋地在草地上眯着眼。就在这样的和谐的背景烘托下，父亲穿着蓝色的中山装精神矍铄地坐在屋前的那张椅子上，满面春风地笑着，笑得那么的欢喜，笑得那么的肆意。
　　 这张照片，勾起了我对父亲深深的怀念，整整一个晚上，父亲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记忆中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他的最大特色就是喜欢笑。他有时会开怀大笑，有时会边干活边唱歌边笑，有时则微笑，偶尔的时候还带着一脸的得意有点狡诈的笑，其实，作为老实厚道的父亲，这样的笑，一般很少有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有两次。第一次那是因为哄骗我剃头，那时虽然我还小，却也知道从来没有剃过头的父亲手艺是绝对拿不出手的，最终，父亲在羊身上做了首次试验后带了一点狡诈的笑哄骗我说：“你看，这么小一只羊都不吵不闹让我剃了头，我相信我的丫头肯定比羊听话的。”最终，我听信了父亲的游说，做了羊之后的第二个试验品。当然，结果肯定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因为，当理完发的我带着一头的苦难深重站在父亲面前时，父亲自己都抑制不住地咧开嘴笑了。那第二次，我记得是个周末，父亲从学校骑车回来，带着一脸的得意说要给母亲说一个由他设计的笑话，说的时候因为没有宣告小孩不宜，我们三姐弟很荣幸地做了列席旁听。内容是他学校里的一位老同事说戒烟了，而且已经戒了好几天，就在行将成功戒烟的关键时刻，父亲起了坏作用。说到这里的时候，父亲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笑过，他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破坏了老张的戒烟计划的吗？说出来真是笑死人了，我把三支香烟分头用线系了挂在他蚊帐的不同部位，这样，他晚上不管是放下蚊帐还是打开蚊帐都绝对没有看不见香烟之理，而看见了香烟又怎么能够不勾动馋瘾？结果么，老张的戒烟计划烟消云散咯，他又成了烟民。”说到这里，他面露得意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母亲面露不欢嗔怪道：“你呀，还不是为了拉一个同伙一起吞云吐雾？你有没细算过一笔账，你们抽烟除了对身体不好外，几十年下来会烧掉多少钱？”母亲说完，父亲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几声“嘿嘿”，嘴里理不直气不壮地嘀咕了一句：“你呀到底是心疼钱还是心疼人哪？怎么和老张老婆说的话一样。”
　　 当然，说到香烟，虽然父亲的那个老同事最终不知道戒了没有，可父亲最终是戒了的。记得那是父亲已经六十岁的事情了，那一年，父亲得了糖尿病，一开始因为疾病比较隐匿，只是感觉有点口渴，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那一次恰巧我买了一条香烟。我名义上是为孝敬父亲，却不料父亲在抽了几支之后不好意思地笑说我这次买了假烟，当然，烟出自烟草公司，绝对不会假。父亲的味觉异常引起了我们的警觉，最终，在抽取了血糖化验后，被确诊为糖尿病。
　　 患了糖尿病，对于父亲来说似乎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唯一感觉遗憾的是，他的香烟在母亲和我们三个儿女的强力干预下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戒了。
　　 父亲的烟戒得很成功，而且历时很短，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当然，用父亲面露骄傲的微笑说的话是，我呀，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成功的。说到此，他回头看了我们三个孩子一眼补充说：“其实，凡事都在毅力，下了决心，有了毅力，要做的事情哪有做不好的道理？”
　　 戒了烟的父亲整天还是乐呵呵的，他快快乐乐地替人免费理发，他欢天喜地地为邻里们修理缝纫机、自行车，他高高兴兴地为邻居家的孩子们免费辅导功课、讲故事，他甚至常常在母亲责怪他出门也不招呼一声的时候，无数次面露讨好的微笑解释。
　　 记忆中，父亲的笑几乎伴随了他整个的人生，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遭受批斗游街的时候，即使是在家里生活遭遇困难的时候，即使是在面临巨大尴尬的时候。
　　 我以为，乐观的父亲是会一直笑着面对一切的，直到五年多前那一年的初夏，父亲突然病了，病得很重，病得他忘记了笑。
　　 父亲的病是绝症，当发现的时候，八十岁的父亲虽然还在行走，还在和老朋友们谈笑风生，内底里却已经病入膏肓，而我们所有的人在此前却一无所知，也压根没有想到！那一段咬心的日子里，父亲先是因为皮肤瘙痒而寝食难安以至于无暇笑对大家，接着很短的时间后父亲又因为疼痛和难受不再笑，即使是微笑也不再看到。
　　 在那一段日子里，父亲的脸每日里都被疼痛和难受的阴霾所笼罩着，虽然父亲的嘴里还是轻描淡写地说着：“我不要紧的，也就胃里有点难受，你们不要有什么负担。”可我从他控制不住的呻吟和脸上艰难的皱眉里还是深谙了这其间掩盖的巨大痛苦。
　　 在沉闷了好多日子之后，父亲终于再一次笑了。那是一个下午，午后的阳光正肆意地欢欣着，父亲起了床，他让我扶着坐到了那张椅子上。坐下，他非常难得地笑了，一边笑一边诙谐地说：“躺了这么久，再躺的话，我怕忘记了坐的滋味。你们也不用瞒我，其实我都知道，人生古来七十稀，何况我已经活了八十。”那天父亲笑得无奈，笑得勉强，笑得让我心酸。
　　 那天之后，父亲又与床有了不解之缘，他也再一次与笑绝了缘，而我也因为无缘再见到父亲的笑容而心神不安。暗地里，母亲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叨叨，你爸爸是个乐观爱笑的人，要不是这次病得难受到极点，他是断断不会这样的呀！
　　 可以说，那一段难忘的日子里，我们所有的人都在盼着再次见到父亲露出笑容，因为只有父亲笑了，起码在笑的那一刻，他是安然的，他是没有痛苦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父亲的脸一天天消瘦着，望着父亲暗沉的脸，我不难想象，是那病痛剥夺了父亲应有的笑容。
　　 父亲终于再一次笑了，那是在他弥留之际的前两天。那时父亲已经不再吃饭，即使是蛋白粉也吃得很少很少，整个的生命维持就靠着输液。那天早晨，父亲的疼痛明显缓解了，他示意我扶他在床上坐起，他笑微微地告诉我和母亲：“今天是最舒服的，不再难受了。”看到此情此景，我暗自欢喜起来，苍天终是不负我们的，奇迹也许就在我们的眼前发生了！之后，我劝父亲多吃一点东西，正好家里送来了热腾腾的包子，可父亲笑着摇手回答不吃，我不死心，拿起一个包子掰开了对父亲说：“爸，这是您最喜欢吃的荠菜馅的包子，是妈妈为了您亲手包的呀！”说完我站到了父亲床脚头的位置摇头晃脑地大口朵颐起来，我想用这样的吃相告诉父亲，这包子有多好吃！看到我的吃相，父亲的脸部表情明显生动起来，他的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从里边闪射出来的光芒透着慈祥，突然，“嘿嘿”地笑出了声音，那笑声透着一股久违的亲切。父亲一边笑着一边还用眼神示意我说：“傻丫头，好吃你就多吃点！”
　　 父亲的笑激励了我，我一边笑着一边做出欢快的样子告诉父亲：“这包子真的真的太好吃了，爸，您哪怕就吃两口，一口也行。”父亲微微地低了头用歉疚的口吻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实在吃不下的。”
　　 那天，父亲最终没有吃上包子，而父亲那天的笑容却像一块烙铁一样烙在了我内心的最深处，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