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寂静的村庄
一
阿萨坐在沙丘上,眼睛盯着远方。
远方不远,几百米处的胡杨林,已被风沙掩埋了半边身子的胡杨树,枝杈早就干枯了,可胡杨树努力站直了身子,不倒,那是胡杨精神。胡杨树粗砺的树皮,早已没了水份,挺立的身姿,却掩不住岁月留给它的沧桑。
多像眼前的阿萨,耄耋之年,眼角、额头的皱纹,夹着光阴的痕迹。
阿萨仿佛又不是在看胡杨树,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在看什么。看皮尔盖河?河里早就没水了,河床都看不见了!看沙漠?这该死的沙漠,每年以一两米的速度向前移,把好好的一个村子给吞噬了。
阿萨的目光落在那棵两人都无法抱住的胡杨树上。那树,中心早就空了,全靠树皮支撑着,阿萨仿佛听到了那棵胡杨树苍老的残喘声。他的眼睛有雾气升腾。
“阿爸,你说那树是神树,你就死在树洞里,多年了,我也像供奉神一样地供奉它。没水了,神树的喘息声越来越低了!阿爸,是神树在诅咒皮尔盖,让沙漠吞了这里吗?阿爸,皮尔盖河、皮尔盖村,都没了。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万能的“胡大”(波斯语:主)下点雨,让魔鬼一样的沙子退回去。阿爸,我不想离开皮尔盖,这里有我的根,我习惯听胡杨树唱歌,习惯听黄沙吟诵……”阿萨喃喃自语,耳边有风,寂静地吹过,卷起的细沙,落在他的衣衫上。
阿萨颤巍巍地起身,想走近那棵胡杨树,沙丘后一声“咩”让他不自觉地回首。沙丘下是一堵用麦草和着泥土垒成的羊圈墙,与沙丘同高,微微倾斜,眼看就要倒了,再刮一场风尘暴,他的羊圈就要进沙子了,十几只羊也要被风沙袭击了,他的心收紧了。
“咩……咩……”羊圈里的羊叫得声音更大了些,那声音在阿萨听来有一股凄凉。
“别叫了,别叫了,我的孩子们,我知道你们也不想离开这里。好吧,不管谁来,我们都不离开。”阿萨从沙丘上往下走,每一步都很艰难,埋到小腿部位的黄沙,让七十多岁的阿萨走得很缓慢。“该死的沙子。”他骂了一句。
从沙丘下来,阿萨走进小院。
土木结构的房屋,墙皮裂开了,露出土坯。墙体斑驳,屋顶披沙。墙老了,屋子也老了。能经得起下一场的风沙袭击吗?阿萨的眼睛盯了一会墙。
这屋子有多少年了?阿萨记不清了,这屋子还是父亲活着的时候修建的,二十多年前,他修缮过,现在,这屋子和他一样老了。还好,葡萄架上绿油油的叶片还在阳光下摇曳。阿萨站在葡萄架下,仰头看葡萄架。
九月的天气,虽有秋天的味道,阳光还是有些放肆。叶片虽没有夏日的葳蕤,可也兀自苍绿着。阿萨在葡萄架下站了片刻,又环视着小院。
小院很乱,这是儿子吾买搬家弄得。到处是破蛇皮袋、烂塑料袋,白的、红的、黑的。还有没搬走的农具,东一把铁锹,西一把锄头……阿萨叹了口气,径直向后院走去。后院是羊圈,还有两头牛。阿萨只有看见自己的羊和牛,心情才会好些。
羊看见阿萨,欢腾起来,向他围过来,牛甩着尾巴。阿萨摸了这只又摸那只,最后将粗糙的手放在了老黄牛身上,摩挲着老黄牛:“我的孩子们,我舍不得把你们圈起来啊!难道往后的日子,你们就不能自由自在地寻找你们自己的美食了吗?”阿萨的眼里在沙丘上升起的雾气,终于凝聚起来,缓缓地滑下。
“阿爸,明天就把羊赶到新家吧,乡政府催了几次了,让我们搬到新村去。现在实行新农村建设,统一规划,统一管理,政府出资给我们修建的房子,比这里漂亮多了。五间房,像楼房一样,厕所、厨房、浴室,都在屋子里,还有前后院。往后,冬天上厕所不用冻屁股了。驻村工作队,为我们修建了羊圈,墙壁是砖垒成的,很结实,再也不用担心沙尘暴来的时候,羊圈会倒,羊会呛死了。为了让我们尽快脱贫,工作队联系了上级妇联,给村子捐了二十个地毯架子,工作队马队长知道阿妈地毯织得好,准备让阿妈带着村里的妇女成立一个地毯加工厂……”吾买不知何时走进了羊圈,喜滋滋地说着,仿佛眉毛都要舞起来了。
“工作队驻村几年?”阿萨迅速抹了一把眼睛,面无表情地问。
“五年,五年后他们就离开了。”吾买并没有注意父亲略带愠怒的语气。
“水流走了,石头还会留下。五年后,工作队走了,一切都是零。”阿萨语气生硬地说完,将羊圈门打开,羊群随着打开的门,迫不及待地向外拥。阿萨没有看儿子一眼,跟着羊群往外走。
“阿爸,工作队早就制定好了长远规划,他们虽走了,扶贫计划不会变……”吾买追着父亲,嘴里嚷嚷,“全村就我们没搬家了,明天必须把牲畜赶过去适应新羊圈。屋里的东西,我和阿妈还有妹妹都搬的差不多了,就剩下你那个小屋里,还有厨房的东西了。阿妈说,那小屋里有爷爷留下的《古兰经》,我们不能随便搬动,阿爸,你今天收拾好,明天,我骑电动三轮车过来,拉到新屋去。阿爸……”
阿萨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话,还是自顾自地随着羊群走。
二
羊群早已熟悉了这里,它们沿着一条浅浅的细沙路,往仅有的那片矮小的红柳林走。这本是从前往庄稼地走的唯一的路,现在也被黄沙掩盖了,只是地头还有几丛红柳,顽强地与风沙抗衡。那里,还有点点的湿气,长着芦苇、芨芨草,沙拐枣。途径那棵空心的胡杨树时,阿萨站住了脚步,他静静地看着这棵胡杨树。胡杨树生长了多少年了?阿萨不知道,只是胡杨树空了的树洞里能躺下一个人。阿萨的爸爸,就是将自己装在这个胡杨树洞里死的。
阿萨记得阿爸说,这棵树是神树,救过他的命。
阿萨也深信这棵胡杨树是神树。
他记得清楚,那年夏天,女儿米娜十二岁,放学回家,赶着羊群,就在这片地带放羊。米娜是个爱学习的孩子,她坐在胡杨树下,静静地看书,任由羊群自由觅草。米娜看书,忘记了羊儿,忘记了时间。当天暗下来时,她才警觉,赶紧赶着羊群往家走,却不知有两只羊走失了。
回到家中,他打着手电筒查看时,发现两只羊不见了,米娜哭得像个泪人。那晚,他摸着黑,独自为神树背了一葫芦水,给神树喝饱了水后,他跪在神树下求神树还他的羊,并答应神树,在他有生之年,都要照顾陪伴神树。不知道是不是神树显灵了,第二天,远在一公里以外的同村人,送回了他的两只羊。阿萨深信,是神树帮他找回了羊。
此时的阿萨,站在树下,面无表情,眼睛却无比的深沉,凝视着树。羊群走远了,他丝毫没有觉察,他的眼里只有这棵树。
他的四周一片寂静。
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庄,本就居住松散,如今,都搬去了新村,只有阿萨还站在沙漠里。
村庄是寂静的,一切都静,连途经沙漠,吹过阿萨身边的风都是静的。这静静的风,吹透了阿萨。他觉得他不存在了,他的魂与寂静的村庄溶为一体。
“咩……”走远了的羊群觉察到阿萨没有跟上来,开始呼唤他。阿萨将目光从那棵树上收回,收得有些艰难。他寻着羊群走过的痕迹,往前走。
村庄已不能称为村庄了,除了沙丘边缘那低垂着脑袋,因为干旱而无精打彩,叶子枯黄的十几亩玉米外,就是强撑着为庄稼抵御风沙的红柳有着丝丝的生气。阿萨能感觉到,这片红柳植被,也将要停止呼吸了。阿萨的心里升起悲凉。他蹲下身子,握了一把细沙,沙太细,你用力握着,也许他握得太紧,细沙流失的反而越快。转眼,细沙已从他的指缝间滑落,连剩在掌心的一小撮也随着风,飘散的无影无踪了。阿萨看着自己的手,愣了一下,接着,又捧起了一大捧沙,用力向天空扬。细沙从天空静静地随风飘下来,随遇而安,寂静缥缈。
沙落了,还原了寂静!
九月虽已有了秋的况味,阳光也不怎么灼热了,可沙漠地带,依然翻着层层热浪。阿萨坐在了庄稼地边的沙丘上,看着因缺水而奄奄一息的玉米,还有那棵他栽在田埂上的核桃树。都是黄的,所有的叶子都黄了。阿萨很难过,眼睛又一次模糊了。
曾经,这里的水多清啊!皮尔盖河水灌溉着成片的庄稼,那时的麦子,发出金子般的光芒,玉米拖着长长的胡须。围绕着庄稼地的是大片的红柳滩,是这些植被,击退了一次又一次的风沙。他的童年,就安放在这片土地上。那时的皮尔盖河,水里有白鱼、狗头鱼,红柳滩里有野兔子,还有不知名的小鸟。他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摸鱼,捡来枯萎的红柳枝,点着,再将鱼串成串放在火上烤,那味道,可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他们还追着兔子跑,有一只兔子,生生地被他追赶得当场鼻孔流血。
阿萨想着童年的皮尔盖河,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人的心是深潭,潭底有沟壑。
就在十几年前,小村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说是来收购羊的,可他们看见红柳,偷偷挖了挖红柳根部后,眼睛放射出贪婪的光芒,他们从红柳的根部,挖出了手臂粗的像木椽一样的东西,陌生人说,那叫管花肉苁蓉,很值钱。几个陌生人,整整在村子里住了半个月,挖了七八麻袋管花肉苁蓉后走了,却没有收购一只羊。陌生人走后,小村里的人开始大面积挖掘,红柳枯了,风沙来了。皮尔盖河,被风沙埋了,河水再也不流了。终于,这个叫皮尔盖的小村也被风沙吞噬了。
家园!阿萨想到这个词。家园没了。是谁毁了家?
羊群寻找着能吃的草,显然并不如意。阿萨看着羊群仍然干瘪的肚子,心痛了:“我的孩子们,没有水,就没有草,就得饿肚子,是不是我错了,应该把你们圈起来,至少你们不会挨饿!”
“阿爸……”阿萨听到了女儿米娜的呼唤。他转头张望。隔着一个小沙丘,阿萨看见了女儿米娜穿着红色碎花裙的影子。
米娜是乡政府的干部,二十三岁的她漂亮又能干。新大毕业后,她本可以留在县城上班,可为了家乡尽快脱贫,放弃了坐办公室的机会,主动来到乡下,当起了扶贫干事。将国家的扶贫项目带进村里,将扶贫资金,发放到村民手里。她本是个白肤白皙的大眼睛姑娘,可因为每日走村串巷,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皮肤黝黑。和城里的姑娘比起来,看上去至少大了四五岁。
阿萨远远地看着女儿的身影,在寂静的村庄,显得孤单又无奈。
阿萨的心纠结在一起,是他错了吗?新家那么好……
“嘘……嘘……米娜……”阿萨站起来,抖落了身上的细沙,赶着羊群,在米娜呼唤第二声的时候,他答应着。米娜看见了赶着羊群的父亲,快步走过来。
“阿爸,你老了,走不动了,还赶着羊群到处跑,你有羊跑得快吗?”米娜嗔怪地笑着说。
“我……我去看那棵胡杨树了,是羊把我带到这儿来的,阿爸离不开那棵树……”阿萨说到那棵胡杨树,眼里又有了雾气。
“阿爸,我知道,那棵树下有爷爷的魂。当年,爷爷因为弄丢了巴依老爷的一只羊,怕巴依老爷的皮鞭会把他打死,便跑到这里。巴依老爷寻着爷爷的印记追赶,爷爷便躲进那棵空心的胡杨树里,算是躲过了那场劫难。爷爷说,是胡杨救了他的命,他死都要死在那棵胡杨树里。是啊!爷爷九十岁那年,悄悄躺在树洞里,饿了三天,你跪在胡杨树前求爷爷,爷爷不肯出来,最后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了胡杨树……可是阿爸,这里真的不能再住了,如果再来一场沙尘暴,你的羊圈就要被黄沙掩埋了,你的羊,就会死去。阿爸,你看,庄稼没有水,牲畜没有草,皮尔盖河干涸了。政府是下了大力气的,为我们修建安居房,统一居住,统一管理,每家免费新建了羊圈,以合作社的模式,种植经济作物,发展传统手工业。而这片沙漠,政府决定重新治理,沿着庄稼地边缘,安放滴灌带,重新种植红柳,由专人负责,成立《管花肉苁蓉试验基地》,这样,不仅肉苁蓉得到了深加工,还治理了风沙。不久的将来,我相信皮尔盖河会像从前一样,流淌着清澈而甘甜的河水……”米娜边赶着羊群往家走,边给父亲作思想工作。
阿萨默默地走着,依然面无表情。他的身边有风,除了羊群、他、还有米娜的脚步声、话语声,一切都是寂静。
“阿爸,你听明白了吗?”米娜有些焦急,“阿爸,工作队的马队长就在家里呢,他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让我搬家吗?不可能!我说过,我离不开那棵树,如果要我离开,除非那棵树倒了。”阿萨语气坚定地说。
“阿爸,你不能不讲理,胡杨树素来都有‘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的美誉。那棵树虽然空了,只靠树皮支撑,可怎么会轻易倒下。”米娜说着,声音哽咽起来,“阿爸,你这是妨碍我正常工作。”
“米娜……阿爸求求你,别让阿爸走……”阿萨看着女儿抹泪,心从刚才的强硬一下子变成了柔软。
“阿爸,不是不让你留下来,是这里真的干旱得太严重了,政府要治理,不然,若干年后,我们的县城,也将被这魔鬼一样的沙子吃进肚子里,阿爸,政府是为我们着想。”米娜红着眼圈看着自己的阿爸。阿爸真的老了,头上的小白帽遮挡不住白透了的头发。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领口与袖口磨破了。脸上皱纹如沟壑,每一条里都有岁月的痕迹。皮肤黑里透着红,彰显着庄稼人的温厚。那双眼睛,闪动着的却是执拗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