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杀死老猫
一
一只猫死在贯通这个村子的铁路路基上,死状凄惨,腹部一个大窟窿,肠肝肚肺从里面涌出来,血淋淋的漆在地面上。它的毛皮很漂亮,是稀罕的狸花猫,身上没有多余赘肉,看起来很矫健,嘴半启,露出尖利的牙齿,眼睛半睁着,瞳仁定格成一条线。
这尸首的周围有一群下午放学的孩子。
“它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过火车道被轧死的吧。”
“不对!你们看它肚子上的那大口子。”
“那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有个洞?”
“谁知到呢!”
“它大概是别人丢在这的吧。”
“也许是从哪家儿跑到这儿,然后死的。”
“也许是。那它怎么会死的,还死的这样惨?”
“也许……”
“什么?你说!”
“我怎么知道!瞧,它眼盯着你看呢!”
“啊……别吓我!”
“看你那小胆儿!我们回家吧,还有作业呢。”
安静了,这不知通向何处去的铁路,还有那可怜的猫瑟缩黄昏里。那摊血迹已经被风干了,从鲜红到砖红,进而褐红,像劣质的油漆……
二
李马蹄最近几天感觉自己和原来不一样了。这种浅浅地变化源自哪呢?虽然只是浅浅地变化,但真切极了,心中好像升腾起一朵火苗,又像是荡漾着一泓温泉水,把许久以来在胸腔中淤结的冷漠渐渐消融,润养着自己的四肢百骸。人终归是需要温情的,也许李马蹄那些许温情源于他的傻儿子——李二,或者是因为家里的那只老猫。
他想起自己母亲出殡的那天,傻儿子哭得最痛,到最后都没有了眼泪,只剩下干嚎。后来,把亡人送走了,傻子还是直哼哼,根本停不下来,就像作了病一样,他心里烦透了,于是好好招呼了傻子一顿棍子,好歹起了作用。从那天起,家里人就再没听到过傻子哭了。似乎也是从那天开始,他们家的老猫就时不时的玩儿起了失踪。可不管怎么说,他对傻子能表现出如此的悲痛而感到惊讶,同时也非常的欣慰。傻小子知道谁对他好,知道报答,知道为关心他的人的死伤心。李马蹄决定以后要对傻子好一点。
“以后对他好并不是以前就对他不够好。毕竟爹得有爹的样儿,总要有一家之主的范儿,打骂他也是为他好。”李马蹄想到这,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着了猛吸两口,眼睛虚眯着,继续思考。忽然。一道影子朝他的脸上窜来,他猛的一激灵,左手抄起扫炕的笤帚就朝那影子扔过去,“啪!”笤帚打在穿堂门的门框上,那影子受到惊吓,一个急转,夺门而逃。是猫!李马蹄紧跟着追出来。
“看见咱家猫没有?”李马蹄出门看到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女人问。
“没有啊!”女人抬头甩了甩手说。
“又跑的没影了。”
“怎么了?”女人很关心的问。
“它居然扑我!”李马蹄愤愤的。
“它认家,没不了。唉,那猫是妈养的,和咱们不亲。打妈走后,它就总不着儿家了。”女人小声嘟囔着。
“它只不过是个念想儿,不然我早把它打发了!”李马蹄狠狠的说。他讨厌猫,尤其讨厌自家的这只猫,记得有好几次,他都伤在那畜生的爪子下。妈甚至都不允许惩戒一下它,那畜生好像天生就懂得恃宠而骄,但是如今妈走了,这畜牲就寄托了李马蹄的一些情感,他决定和这猫和平相处。
“小二哪去了?”李马蹄发现整整一个下午都不见傻儿子的踪影,心里就越发烦躁起来。
“我看到他刚才跑出去了,没叫住他。”女人悻悻的。
“怎么和那猫一个德性!”李马蹄想要发怒,有些张狂,似乎脾气一旦爆发就有惊天动地的气势,但是现在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归宿。
李二是跟着猫跑出去的。他想要抓住它,可是老猫好像捉迷藏似地逗着他玩儿,总是在即将被抓住的时候,又迅速闪开了。这激起了李二的好胜心,张牙舞爪的一次又一次的向着老猫扑去。
夜晚,这夜晚乡村的田间小路静的可怖,阡陌交通,像一张巨大的网,而漆黑的天幕,更像是一口巨锅倒扣过来,不想让这片土地呼吸,只有月亮,像在黑锅底凿出的一个窟窿,似乎衍生着另一个世界,给人丝丝宽慰。这样的夜晚在酝酿着什么呢?
李二把猫跟丢了。他还在左顾右盼的寻找着。一个傻子因为着急而发了疯,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现在,李二浑身汗涔涔的,顺着脖领子往外冒着潮气,被正值秋冬之交的气候加工成一缕缕薄雾。忽然,踉踉跄跄的李二瞥见一袭黑影迅速地钻进了前面不远处一堆玉米秸子中,于是他也同样迅速的跟了过去。
玉米秸堆成一大片像一只静默而狰狞的兽一般,卧在那一动不动。李二就蹲在兽的跟前,和这兽对峙。晚风飞扬,于这空旷的原野上呜呜的吹着。渐渐的,一丝丝火星从玉米秸秆中划着妖媚的轨迹窜动出来,再一会儿,初生的嫩火苗小蜥蜴一样一口口吞噬着这秸秆的蛋壳。又一会儿,火势旺起来了。李二害怕了,老猫就在里面,刚才他若有若无的听到过熟悉的猫叫,他不知道去救火,也不会喊人,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把老猫从里面拽出来!李二的眼睛从来没有如此炯炯放光过,他一头扎进巨大的柴火堆里,寻着稀稀拉拉的猫叫声爬去。
他终于找见了猫,确切的说是摸到了猫。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包括猫在夜晚金灯样的瞳孔,因为他早呛的睁不开眼了。李二一把揪过老猫,揽在怀里。
火势已经从外缘逐渐烧到了里面。李二揽过猫,想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他恐惧的嚎叫呼救,但是,烟熏火燎使他发不出声,他缩作一团,用自己的身体裹住了猫。
啊!浑身只是火辣辣的,感觉不到疼痛。李二的意识渐渐模糊了,这时他仿佛看到一个苍苍白发的老太太带着慈祥的笑向他走来。李二笑了,眼里滚出热热的泪花,“奶奶,奶奶!”艰难的叫了两声,连发音都显得模糊,那是一颗灼热的心脏堵住了嗓子,压迫着声带才能发出的声音啊!使尽最后的力气,李二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三
“你去找找儿子吧,他到现在都没回来!”女人有些急了。
女人当然是李二的妈妈,李二是她嫁给李马蹄后生的。其实她还有个女儿,是当年改嫁时一起带过来的。本来小姐弟两个非常聪明可爱,水儿洗的一样,可是那年的一场火灾夺走了姐姐年仅九岁花儿样的生命。李二那时只有六岁,也许是受到刺激太大,或者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脑袋,李二大病了一场。开始家里人以为是重感冒,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李二病情也不见起色,反而越来越严重,意识也开始有障碍,行为也不能自主了。着急的李马蹄带着李二来到城里大医院求医问药,想着一定要治好李二,大医院的大夫肯定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可是李马蹄得到的不是喜讯,而是噩耗!专家诊断李二得的是乙型脑炎,也就是村里人常说的“大脑炎”李二的病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就算治好了也会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李马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欲哭无泪,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一刹那被抽空了,只剩了一个躯壳了,连番的打击已经让他透不过气了。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平,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女人知道男人的苦,就像知道自己的苦一样,痛苦无死无生的生长,期盼获得一点爱的照耀。
”我去找找他,你在家里等着。唉,这傻子多半又是去了妈的坟上。”李马蹄有些无可奈何,他已经有很多次从坟地里把失踪的李二给揪回来了,看来今天也不例外。李马蹄出了门,径直去了他家的坟地。
天色已经不早了,咋还没消息?女人心神不宁,心里一阵一阵地打鼓,有一些担心。担心是这个年纪的女人几乎每天都要做的事,但是今天不一样,女人自己知道,这个年纪的女人感觉也是最敏锐的,但是身为女人,她能做的往往只有等待,可等待偏偏又加重了她的心神不宁。
“开门……快开门!”挡……挡。
突如其来地喊喝打断了李二妈妈的思绪,她下意识的一激灵,“谁?”此时她已经跑到了院子里。
“是我,快开门!”是李马蹄的声音,很急促,又有些不安。李二妈妈单单从声音上判断,就知道出事了。女人是不经事儿的,她开门的手已经抖了起来。现在她甚至恼恨自己把门销上干什么!门开了,借着淡淡的月光,她看清门外是三个人……
“快!你去拿钱,我和老于先把傻子送到医院,你拿了钱去追我们!”
“老李,你先搀着小子,我去家里说一声。”
“你快点儿!”
“好,马上!”
老于把李二交到李马蹄手上,转身朝自己家里跑去。李马蹄可能心里太着急,没有接好李二,傻子倒在地上,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吟。李二妈妈本转身去屋里拿钱,听到傻儿子的呻吟,霍的站住,回过头想去扶。
“快去拿钱!”李马蹄几乎咆哮地喊着。
女人又转身朝屋里跑去,眼泪已夺眶而出。
李二刚一跌倒,他怀里一直抱着的老猫就趁机钻了出来,喵呜一声,飞快的向屋里钻去。
“这该死的猫!”
四
医院里很安静,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清脆的响声。已经是半夜,病房里只有李马蹄夫妇,乡里的医院一到了这个时侯就萧索起来。夫妇紧缩眉目,沉默不语。李二已经处理了烧伤创口,还好,李二伤的不是很严重,也许是他那汗湿的潮乎乎的破棉袄棉裤救了他的命。他还一直昏迷着,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还没有转醒。但是他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很安详,仿佛沉浸在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里。
李二妈妈端详着儿子,她似乎很久没有像这样的看他了,平常他睡着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安静。平时的李二睡觉甚至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呢,牙齿磨的吱吱作响,有时大声叫,有时突然坐起来,然后又躺下继续睡。李二妈妈看着现在睡得正酣的傻儿子,一股酸涩从胸腔腾起,眼睛又湿了。她想起了那一场大火,想起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又想起如今的傻儿子,老于已经把事情的大概告诉了她,她惊讶于傻儿子的勇气,那是莫大的勇气啊!天知道那场火灾对傻儿子的伤害有多大,他要承受什么样的恐惧才能钻进燃烧的火堆里。
“他平时是最怕火的。”李二妈妈喃喃的说。
李马蹄呼出一口气“我们的儿子了不起,他自有常人比不上的地方!”
李二妈妈扭过头望向男人,她听出了男人话里的波动和久违的温柔,这温柔恰恰成了此时最尖锐的武器,刺中她已经渐渐板结的心田最柔软的所在,疼得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回过头看向儿子,忽然吓了一跳,儿子正瞪大着眼睛看着自己,他紧紧的咬着牙,就这么看着自己。
“马蹄,儿子醒了!”
李马蹄大步流星冲过来,撑住床头,查看傻儿子的情况。
李二扭头看见李马蹄,忽然一咧嘴嚎啕大哭,边哭边断断续续的说:“奶奶……想要猫……陪她,我不给,俊姐姐……喜欢猫。奶奶走了……奶奶让我……好好的!”
李马蹄和女人惊呆了,一种自责与恐惧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们冥冥之中感觉到这整件事情联系起来是一个预兆,也许是胡思乱想,或者这真的是一个深藏的伏笔。
“你们干什么,小点声行不行,这三更半夜的你们听听,有你们这样的吗?”一阵抱怨声从病房门外一路飘到病床前,紧跟着值班大夫也飘了进来。李二妈妈赶忙安慰傻儿子,叫他不要哭了。李马蹄也问大夫天亮能不能出院。“你们现在出院才好了,省得吵到其他人!他伤势不重,可以回家休养。”说着值班大夫又飘了出去。病房里逐渐安静下来。
“你说小二怎么说这样的胡话?”李马蹄皱着眉。
“儿子是受惊吓了。对了,他刚才说的俊姐姐不就是老于家的二丫头吗!”李二妈妈灵机一闪,有些急促的说到,似是抓住了儿子话里的重点。
“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问问。”
其实是明知故问,和老于是邻居,平时关系又处得好,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家的二丫头比李二大两岁,小时候光屁股在一起玩耍,邻居们常说这俩孩子是一对金童玉女。李二妈妈想着。要不是那场火,这是多么好的俩孩子啊!眼看儿子也不小了,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到哪儿去提?别人家有姑娘也不会给个傻子当老婆啊!她甚至都不敢正面提及自己的想法。她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烦恼的事。
女人看了看旁边的男人,男人仍然眉头紧锁,他正想着什么事情。忽然男人抬头看向女人,“明天,咱们去给妈上上坟吧!也带上咱们家老猫!”男人的眼里寒光闪烁。
“你要杀了它?”女人惊讶的看着男人
“是,我要送走那该死的!”
五
猫不见了,这一次是真的不见了。也许猫真的天生通灵性,懂得趋吉避凶。或者它已经感觉到这个家里气氛不善,早做准备,夭夭逃之了。
李马蹄可不这么想。他知道一定有人偷偷的放走了它,但是它绝对没有走远,还在附近徘徊。李马蹄感觉的到,这让他很恼火,决定要进行诱捕!他太了解猫的习性了,根据猫昼伏夜出的习惯,李马蹄晚上把一些小鱼放到它最长出没的地方,然后在敏感位置布置了鼠夹和绳扣儿。应该万无一失了!李马蹄想着。
第二天早上他去所设的陷阱检查,小鱼都被吃光了,陷阱的机关都被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