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缘】渐行渐远(征文·散文)
我第一次离开家,是在十六岁的时候,我跳出了以往在母亲眼皮底下来回几公里的范围,考到几十公里开外的镇上读高中。
九月,这个披上了秋的外套,却仍是夏的本质的季节。城乡大巴跑在没有洒水车的路上扬起一屁股灰土。车窗外的阳光张牙舞爪。车窗内,没有空调的车厢被一股子裹挟着汗臭味的闷热击垮到体无完肤。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在我真是度时如年。
终于到了目的地!我如获大赦般跳下车,拎了行李和母亲一前一后朝新学校进发。我那时刚完成从初中生到高中生的蜕变,自以为说话行事头头是道,不会有错,因而从路上到学校办妥各种手续,直至进寝室打扫整理,总少不得嫌弃母亲,或是手脚慢,或是不合我心意。母亲呢,只是默默做着。待一切繁琐事务尘埃落定,我早忘了来前和母亲说好一块儿吃午饭的约定,随几个新认识的室友去了学校食堂。
我把母亲送到校门口时,从她嘴里跑出的各种对我住校后的不放心仍源源不断往外冒,我只能用“我饿了”这个理由将她生硬打断,催她快些回家。母亲那时显然还有很多叮嘱,但面对她没了耐心的女儿,她大概是生生把一肚子的不放心咽下,慢慢踱出校门。我呢,则愉快地奔向我的新朋友们。我没有回头。自然我也不会知道,母亲越过铁栅栏直直追着我的目光。
再次离家是三年后,一样的九月。这回我跑得更远,搭乘的交通工具也不是四个轮子的汽车,换成了常在电视里呼啸而过的火车。
在候车室,母亲执意要去买些水果让我带着车上吃,我拗不过她。心里却是嫌她麻烦的,心想我这么大个人想吃了自然会自己买,何况离检票的时间也不远了。但母亲还是一路小跑去了一楼大厅外的水果摊。母亲身材一向瘦小,那段日子由于肠胃不好,身板看着愣是比我小了一个号。她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穿梭,就像格列佛落在了巨人国。
等母亲举着一袋橘子回来时,我已经排在了检票队伍的最前面。检票员在我的车票上留下锯齿状的痕迹,过了这道门,我与母亲张望的候车室之间的通道就被掐断了。我被身后的人群推着往前走。我扭头往后看了一次,母亲举着的手已经放下,当她看到我回头时,又将一袋橘子高高举起,冲我喊:“橘子!”她这般想把这袋橘子送到我手上,好像她已和它们融为一体,它们陪着我,就是她在我身边。而我终究只是用手势告诉她:不用了,你回去吧!
从我呱呱落地那天起,母亲就是那个在我眼前来回忙碌的人。她离我很近,近到十几岁时我就烦了,腻了。就在我以为我还要在她的唠唠叨叨里生活很久时,忽然有一天她连同她的唠叨就离我千里万里远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那座城市,然后工作结婚,彻底将他想变成了故乡。虽然同在一省,但我和母亲见面的机会却少得宛如我置身海外异国。
母亲在电话里很少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也不说她想我,只是叮嘱我些日常琐事。每每挂掉电话,我就后悔为什么不和母亲说我什么时候回去看她,至少,给她一个盼头。但这后悔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它就被其他无关轻重的事取代了。我并没有忙到抽不出两、三小时的车程回一趟家,只是总觉得陪母亲的日子还多着。
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想我的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大概也体味到了这一点,此后我一次次离她越来越远,她终于扔了手里的线,任由我这只风筝一路飞。
去年年底回家,母亲忙前忙后替我们张罗。收拾房间,置办新物件,是在我告知母亲要回去那天起她就开始准备的,等我们到家时她仍忙个不停。父亲打趣说,你母亲这是拿你们当贵宾对待呢!
我的春节假期不长,加上走亲访友,真正能陪母亲的时间屈指可数。
回去的前一天下午,我陪母亲在公园散步。我挽着她,即使裹着臃肿的羽绒服,我仍觉得似乎只要稍微使点劲我就能轻松将她架起。
我和母亲聊了一路,这大概是我长大以后头一回和她聊得这么多。我不是一个贴心的女儿,往往还要母亲承受我差劲的脾气秉性。但这次回家看到母亲头顶再也掩盖不了的白发时,我才惊觉母亲真的老了。
公园里有不少年轻妈妈带着孩子,或惬意坐着躺着,或愉快耍闹。我和母亲就在一对年轻母女身旁坐下。那位年轻妈妈手上拿着一个花皮球,引着自己年幼的女儿摇摇晃晃走向自己,大概是一位正在教女儿学走路的母亲。母亲看得出神,面上的神情也被那对母女牵着走。小女孩身体晃荡眼看就要摔跤了,母亲的面部就像被人揪起那般心惊难受,小女孩身体往前一倾,一脚踏稳了,母亲才如释重负般舒了气。她望着那位将走到自己跟前的女儿拥入怀里的年轻妈妈,嘴里念叨起了我学走路时的趣事。由学走路,又念叨到了学说话,第一天上幼儿园……我竟不知自己小时候有那么多令人发笑的窘事,更不知母亲的记性是如何好到能将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母亲絮絮说着,她似乎已经随着自己的叙述回到了那段时光,她是那个年轻的母亲,我是那个粘她腻她的小女孩。我们母女间的缘分才刚刚起步,她牵着我,走过一茬茬的光阴。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幼稚园,小学……时光拉长了我们母女的缘分,却也将这段血浓于水的缘分一点点拉扯稀薄。我原本是和母亲一道走的,可某天我忽然意识到,我得加快步伐了。于是我都没来得及和母亲打声招呼,就松开她的手埋头向前走了,也或许是向左或向右。母亲被我留在了原地。我们母女间的缘分就在这里突然分了岔。
我极其珍惜身边的朋友,因为连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是前世五百次回眸换来的,更遑论他们。而对于和母亲之间的缘分,大概是从出生起就连着,日子久了,竟不以为意,把这缘分当成了理所应当,本该如此,渐渐地别说珍惜,就连好生对待都不会了。我大概忘了,上苍也不过给了我和母亲这一世的缘分,而一世不过匆匆数十载,更遑论母亲的一世已过了大半……
我忽然觉得手头上的诸多事情都不及对母亲的一次陪伴,趁着这个周末,我该回家去,尝尝母亲的手艺,听她再唠叨唠叨我小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