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相约春天”征文】春风吹到金牛山(散文)
初春时节,微风拂面。周末闲来无事,便开着车带着妻儿颠簸在回故乡的蜿蜒山路上。
早春的群山还在沉睡,只有一年一度的山桃花在坚硬的岩石后、任意滋生的荆棘丛中倔强地探出头来绽开笑脸,给绵延横亘荒芜一片的大山点缀了星星点点的生机;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花蕾绽放出阵阵幽香。难得悠闲自在回一趟老家,可离家越近,心思越沉重,沉重的包裹里带着悸动、带着期盼、带着欣喜、带的更多的是残存的记忆……
我出生的那个年月,我们村和全国一样还是集体化,那时叫农业社,生产队的大队部就设在村中心的真武庙,庙东有一棵十个人手拉手都围抱不住的老槐树,树心早空了,里面有一块不知何年何月哪位先辈放置的一块光溜溜的大石板,小时候午睡时间,年少的我们哪里能老老实实躺在炕上睡觉,一个个从家里溜出来,不约而同地来到老槐树底,把乘凉的鸡群赶走,藏在里面打扑克。老槐树盘根错节,遇到大块青石便转折而下,就形成了天然的太师椅,一般都是上了岁数的长辈稳稳地坐在上面,树根就被粗布衣服磨得光亮光亮的。那时候,老槐树下是村里的中心,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在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中解决了。
小时候,村里没有电,大部分人家住的都是土坯瓦房,大白粉粉刷的泥墙上张贴着年画,对一个大胖小子抱着鲤鱼的年画最有印象。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细心地镶进镜框,并排挂在墙上;油漆箱子上摆个半导体收音机,煤油灯放在窗台上。一到晚上,村里漆黑一片,全家休息都是一铺火炕,被窝挨着被窝,大人小孩一通炕。那时的衣服大人穿旧了就改改给孩子穿,哥哥姐姐穿小了弟弟妹妹接着穿,实在破的不行就打补丁,有的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卫生条件自然不好,虱子滋生也是正常现象,尤其是摞着补丁的地方,那是虱子的乐园。一到晚上,全家人脱下衣服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比赛抓虱子,淘气的孩子把抓到的虱子放到灯芯上,就发出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和一股难闻的焦臭味,每个人的大拇指甲上都弄得血迹斑斑的才去睡觉。
平时吃不上白面、大米、肉,只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一点,一年四季碗里就是小米、山药蛋、炒面、包皮皮、窝窝头之类的。饭时,村里人一般都习惯端着碗到老槐树底下,大人小孩坐着小石板、小石礅,老年人一个挨一个靠在槐树根上边吃边唠嗑,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家长里短,稀奇古怪的琐事无所不谈,大家无所顾忌地说笑着。当然,有时也会有人说了不好听的话,就会有人急红了脸扯着嗓门争辩的,大家便又两下相劝,过不了几天便又和好如初。大槐树上挂着一面大锣,生产队长每天敲锣出工,后来村里通了电,大槐树上绑了两个大喇叭,村主任一呼叫,全村都能听到。农忙时,土地离村远的时候,大家就不回家吃饭,队上做好了派人挑着桶送。有时,派专人烧山药蛋,到了中午人们就着煮得软软的咬着像老牛肉的老咸菜,吃得满嘴满脸全是黑,你笑他他笑你,前仰后合的,这也算一顿快乐又“丰盛”的午餐了。
村子里绿树成荫,杨柳树居多,房前屋后点缀着一些枣树、苹果树、梨树、桃树、花椒树,不时有鸡鸣狗叫传来,日上三竿,牛羊成群放牧,大街上冒着热气的牛粪羊粪蛋满道打滚,就有专人分段扫粪聚成堆,再用马车拉到地里施肥。下雨天东沟里发大河,大家打着油布伞站在高堎处看黄浊的洪水滚滚而下,溅起层层雪浪,惊涛响亮,那就是我们村的“壶口瀑布”了。雨后,道路泥泞难走,雨鞋经常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上学还得大人接送,哥哥弟弟一间教室上课,那时一个老师上三个年级的课,有个专用名词叫复式教学,脑瓜子好点的,一年级就记住了三年级的课文,上了高年级学习一点都不发愁。演练算术听写生字没有练习本,一块石板一根石笔就办了事了。周末兴趣班比现在的孩子丰富多彩,完全根据个人喜好自由选择,没有家长逼迫,而且场地交换灵活,不受时空限制,滚铁环、自制洋火枪、弹弓打瓦瓦、顶牛牛、滚玻璃球,样样在行,无师自通。放学上山割羊草,闲时上房掏鸟窝,上树捉“知了”,夏天热了到南沟四方潭里耍水,对面的山梁上谁家的父母一叫,大家都光着屁股抱着衣服往两岸的树丛里跑。
那个年代的交通运输主要靠背驮肩挑,灰毛驴驴上山灰毛驴驴下去,后来好了点,村里吱吱扭扭引进了牛车、马车,原来的羊肠小路走不开了,全村人齐心协力一锹一䦆头挖掘开拓出山里人的希望,打通了通向山下的十几里盘山路。没多久,二十八拖拉机就开进村了,下山的时候,后面拖挂车兜里必须站着一个精壮后生配合司机拉刹车,人像簸箕里的豆子,随着山路颠簸起伏,到了目的地,骨头就快散架了。
记忆中最早磨面、碾米用的是南沟的“水磨”和村里的两个石磨,逢年过节就得排号轮流,经常就有婆姨们因为谁先谁后拌起了嘴,后来用上了柴油发动机带着的磨面机、推谷机,半夜三更磨面的情况才有改观。那时村里没有自来水,只有两口水井,挑水的人们把井道磨得发亮。雨水充足的时候还好,不管舀了多少,井水总是满的,而且不溢,遇到天旱的时候,井水就像滴油,庄户人家半夜起来就捏着手电筒把水桶排好,如果前边的人家不多,大家就坐下来谈论闲话,坐等水桶一瓢一瓢舀满。要是人家排得很多,那就记住水桶的前后顺序,回家打个盹儿,一觉醒来,水桶已被后来的人家帮忙舀满了。
那时物质很贫乏,生活很艰苦,可那时人们忧愁很少,快乐颇多。冬闲时,村上组织一个戏曲文艺班,每天晚上排练节目,山西梆子“打金枝”划破夜空,响彻全村。村上一年放一两场电影,只要放电影,孩子们早早搬上凳子占个好位置等着放映员发动发电机,听“轰隆隆”一响,霎时两盏电灯同时闪亮,用惯了煤油灯的我们顿时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偶尔一年也一两次盲人说书的,全村男女老少挤满大队部,听着岳飞传,津津有味的。“再来一段!”掌声不断,甚是热闹。
那时年轻人抽的是无嘴香烟,两三毛一盒,有的几分钱一盒,年老的脖子里吊的是五六寸甚至更长的木杆旱烟锅,烟杆上系个小布袋,装着自制烟叶,挖满一锅,火镰打着,悠闲自在地抽几口,淡淡的青烟就从须髯中喷吐出来,袅袅散去,后来,点灯、点烟、生火用的是火柴,人们管它叫“洋火”,烧柴做饭,烟熏火燎,厨房里的墙壁和锅底是一样的颜色。人们攒了钱,首先就是买一辆“永久”或“飞鸽”二八式自行车。冬天时,大人们载着二百多斤山药蛋到城里集市出售,给孩子们带回一些稀罕吃食,每天傍晚等待大人回来成了最幸福的一件事。平时大人们忙于农活,孩子们就骑着车子满街跑,炫耀自己的车技,你追我赶,乐此不疲,往往就有顶了大梁折了椅架掉了车座的,被大人发现了满院追着打。
这就是我童年的生活,虽然很贫困,但很充实,也很快乐。
新修的道路方便了人们的出行,也打通了人们对城市的向往,人心逐渐野了,不甘心一辈子守着穷山沟,先是年轻的后生外出打工,接着,有手艺的也在山下找到了营生。
而我离开故乡是因为踏上了求学之路,想家的感觉从此便在我心中定格,任时光荏苒,那份乡恋,那份酸楚,永不淡去。
今日又一次踏上回家之路,仰望群山,感慨万千。几十分钟的颠簸,家乡终于展现在眼前:破败的村落,荒芜的土地,坍塌的房舍,没有了人气,没有了生机,凋零残破,一片苍凉。
拐过金牛山,又见那棵大槐树。经过风吹雨打,它已显老态龙钟,灰黑粗糙的老树皮疙疙瘩瘩缠绵着粗壮的树干,躯体已被无情的岁月撕裂,它是小山村的缩影,见证着历史的延续、世故的变迁。
带着妻儿立在早已荒废的学校大门口,抚摸着日本友人捐资办学的碑文,给他们讲了一段日本伤兵感恩的故事。抗战期间我的外婆冒着风险救治了一个日本伤兵,那时候,这伤兵看起来也就十几岁,娃娃兵,很可怜,村里人都说应该杀了他,太可恶,外婆竭力苦劝大家留了他一条命,没想到病愈后他竟然不辞而别,时隔五十多年以后,他又找回了小山村,要报答外婆,外婆坚持不受他的钱财,村长出面,把这笔资金捐资修建了学校。
学校虽然很漂亮,但是学生数却与日俱减,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一家看一家,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上学的孩子寥寥无几,每间教室里可怜巴巴就坐着那么几个人。教育局为了整合教学资源,这所学校就被撤并了,山村没有了学校,有孩子的人家只好想办法到山下营生,进一步加剧了山村的败落。站在空落落的校园,杂草丛生没膝高,教室窗户破烂顶棚塌陷,给我一种苍凉之感,不觉悲从心起……
刚出校门,就见几个年轻晚辈风尘仆仆驱车回来,在学校门口叮叮当当挂起了一块“金牛山合作社”的金色招牌,他们正在讨论着“绿色农业、自然生态、转型发展”的话题,他们的计划很浪漫,要把小山村构建成可持续发展的有机农业生态园和山村观光旅游园,营造“天蓝、水清、地绿、景美”的生态环境。他们计划集资与引进外资相结合,串通田间小路,实现机械耕作,解决长期以来地表土壤瘠薄、土地生产力严重衰退局面,实现农牧交错、种养结合,形成网状循环生态。倾听他们的宏伟蓝图,我心中释然了很多,抬头仰望村口的金牛山,那伟岸的脊梁依然挺拔,白云悠悠蓝天间,春天的气息已经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