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子好过一点了
　　 金凤从吊脚岩嫁到沈家坝子的时候，确确实实风光了一把。老沈家光彩礼钱就送去了16800块钱，回礼不仅没要老丈人一分一文，还外搭了一台32寸大彩电给老丈人送了过去。吊脚岩的人都称赞老沈家：瞧人老沈家，那叫一个阔气，忒会做人，看这女婿做得，那叫一个到位！金凤这回算是嫁对人啦！
　　 按吊脚岩古老婚俗，姑娘出嫁，男方家得请轿子去抬，头晚，媒人和接亲的人就要到女方家，准备结婚事宜，而女方家则准备一群陪酒的人，负责将接亲的人灌醉，待女方家办完喜酒，接亲的人在第二天凌晨出发，才将新娘接回男方家举行婚礼。
　　 金凤记得自己是坐一辆吉普车来到沈家坝子的——这年代谁家还用轿子抬呢？不过金凤记得丈夫沈德贵的确充当了一次“人肉轿子”，将她背了二里地。一直背到婚车停靠的地方。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在丈夫的背上感受着他宽广的背部以及皮肤上散发出的热量，那让她感到安全。
　　 喝了“改口茶”，金凤父亲刘老汉在德贵的一声“爹”的呼唤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既开心，又难过，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一方面，他为女儿的出嫁，终于找到归宿而开心，另一方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酸汤”，今后金凤就是人家的人了，他又格外不舍，像忽然缺了块心头肉，让他倍感难受。直到金凤二婶子桂兰提醒他才忙不迭将女婿扶了起来，想起嫁闺女应该说的话：祝福你们今日大喜，日后要更加相亲相爱。他眼睛里还含着泪花，努力不让它们流出来。
　　 刘老汉做鳏夫近十五年，和一双儿女相依为命，婆娘死了之后堂兄堂弟和村里媒婆一直撺掇他再讨，他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一把屎一把尿将一双儿女拉扯大，确实不容易。而今女儿金凤二十岁出嫁，儿子金龙也近十五岁了，算是快熬出头了，一时间怎能不悲喜交集？
　　 他在村口目送女儿金凤被女婿德贵背出村，下了吊脚岩，渐渐消失在村尾，抹去眼角的泪水，才恋恋不舍和金龙回了屋，招呼来帮忙的客人们——金凤算是彻底成了别人家的人啦。她在吉普车上，想回头看看老父亲，媒人在旁边轻声提醒她，姑娘，千万别回头，不吉利！出嫁的姑娘走回头路，往回看是不吉利的。她才将头别了回来，看前面，吉普车往前开着，车尾响起了鞭炮声，黎明的太阳将要升起来，这是个吉祥的兆头，那预示着今后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金凤结婚的那天也是这样想的。
　　 二，日子又开始难过了
　　 金凤和德贵闹离婚是在结婚两年后，那时候德贵家日子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德贵父亲沈百万经营的煤矿首先出了岔子，煤窑垮塌，压死压伤了好几个工人。经过多方协调，赔了巨款才息事宁人。县里面安全生产督察组检查了煤矿，有多项安全不达标，煤矿便很快被停产整顿，一下子，德贵家有了入不敷出的征兆。糟糕的是父亲沈百万又染上了毒瘾和赌博，一家人的日子眼看就要过不下去了。
　　 金凤开始和德贵吵架：老不死的东西，早晚家业要被他败光，都快揭不开锅了，他还吃白面，打麻将！——金凤始终改不了在吊脚岩的泼辣风气。德贵反手就给了她一大嘴巴子，骂，你骂个球，他好歹是咱爹勒，你尊重一下他！那是德贵第一次打她，直打得金凤两颊红肿了起来，高高隆起，像一块胀红的猪肝。金凤气急败坏，“你打，打死我好啦，让老东西将家业全赌光，抽光了才好。”
　　 沈百万没有多久就死在了自家的屋子里，经法医鉴定，是自杀。生意上的失意和赌桌上的狂输已经让老沈一蹶不振，儿媳妇和儿子的冷眼让他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很快，老沈便寻了短见，去了西天，只留下一屁股的烂债。
　　 老沈走了之后讨债的人在德贵家门前屋后转悠已经成为常事，所谓“父债子还”，德贵已经有好多日子在外面躲避了，面都不敢露。这时金凤泼辣的性格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她打开大门，对外面探头探脑的人吼，“要钱？谁欠你钱找谁去，老东西都死了，有本事你们找他要去，在这里瞎转悠干啥？”要债的人观察了几天发现德贵的确不在家，这才悻悻然离开。
　　 不过，金凤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默默筹划着要和吊脚岩打工回来的姐妹出门打工了。
　　 三，还是生个孩子稳妥点
　　 “出门打工？她是疯了吗？”金凤要出门打工这个消息德贵是从邻居香兰那里得知的。金凤嫁过来后已经很少回吊脚岩，她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老沈出事儿以后她不只一次向香兰表达过自己的不满：这个家待不下去了，我一刻也不想待了，早晚我得出门去打工，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虽然她一再叮嘱香兰别对其他人说这事儿，这消息还是被德贵知道了。女人天生就是“大嘴巴子”，你又怎能期望她能为你守口如瓶？德贵就是从香兰丈夫老六那里知道这个消息的。
　　 看着一脸焦躁的德贵，老六安抚他说，“当下着急没有用，你还不如想想如何阻止金凤出门打工。”接着老六还给他支了个招：人家说，怀孕的女人最乖巧，恋家，你设法让她肚子胀起来，看她还怎么出门！等到孩子生下来，她的注意力就转移了，那还能想到出门？
　　 提起怀孕这事儿，德贵若有所思。前些年生意顺风顺水的时候，一心只想扩大生产规模，没闲工夫想孩子的事儿，每次房事，都做好了安全措施，尽管刘老汉来沈家坝子和父亲喝酒时也催促，早点生个外孙给他抱抱，金凤也委婉表达想要孩子的意思，德贵也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有了孩子金凤就没有那闲工夫去想出门的事儿了。
　　 想到这里，德贵举起手中的杯子，又和老六干了一大杯酒。
　　 四，贫穷是一种病
　　 金凤是穷怕了。她之所以很少回家也是因为家里那股贫穷的味道让她难受，一家人挤在两间青瓦房里，父亲住一间，她和弟弟金龙住一间。
　　 老瓦片房年久失修，雨季来临的时候外面下小雨，家里下大雨。雨水从破碎的瓦片缝隙间嘀嗒下来，家里顿时闹了水灾，锅碗瓢盆齐上阵，屋子里长年一股霉湿味，让人喘不过气来。
　　 后来一家被纳入精准扶贫对象，乡政府拨了一部分款项，家里的房子才换了新瓦，得到了修缮，下雨的时候才没漏雨。但是金凤对于那种潮湿，已经刻骨铭心，想起过往，她身上便会不由自主起鸡皮疙瘩。金凤知道父亲对自己和弟弟金龙都很好，可是她就是怕回到那个家，每年除了过年例行回家一趟，她很少回家，也很少给家里打电话。
　　 念初中的时候金凤也很少和同学们一起吃饭，在学校食堂打了饭，便躲在一个人少的角落吃，她自卑感很强，总怕别人评论她的穿着，一套校服洗到泛白，老家有句老话，笑脏不笑破，但是看到别人穿新衣服的时候，她的眼里还是充满羡慕与嫉妒。
　　 婚后，德贵给她买了不少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衣服和化妆品，渐渐地，她也学会了收拾打扮自己。现在一下子家道没落了，她的内心便害怕了起来，她怕回到以前那种贫穷的日子里，那种贫穷让她抬不起头来。
　　 贫穷是一种病，会传染的。她不只一次对丈夫德贵说过，她顶怕那种贫穷的感觉，
　　 五，金凤怀孕了
　　 金凤发现自己月经没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已经怀孕43天了。五十来岁的妇科医生看着眼前一脸茫然的金凤，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是生下来，还是拿掉？生的话到那边做身体检查，拿掉的话，回家和家里的商量一下，明天来做手术！金凤呆立当场。
　　 “生？生下来拿什么来养？咱家现在这条件，还有老东西留下来的一屁股债，你说生下来拿什么来养？让孩子喝西北风去啊？”和德贵争吵的时候金凤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全是黏湿的泪水，那潮湿的液体无休无止，像断了线似的顺着腮帮子滴落下来。
　　 德贵埋着头，听着金凤哭诉，内心忐忑。一方面，老六说的话应验了，也算是“阴谋得逞”了，一方面，他也在想，在这种条件下生下孩子是否妥当。
　　 “一天就想着那脏事儿，不考虑一下如何去挣钱，也不让我出门打工，你是存心让我们抱团饿死吗？”金凤继续不依不饶。
　　 “别吵了，吵得老子脑仁儿疼，我不会让你们娘俩受苦的，从明天起我就去挣钱，你给老子好好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德贵也是咆燥了。
　　 可是，能做点什么呢？
　　 沈百万在的时候，德贵帮忙着打理父亲煤矿上的生意，现在破产了，煤矿也停了，德贵思考着自己能够做点什么来贴补家用。思前想后，终于想起了一条路子——跑黑车。老沈去世后唯一留下的就是一辆小轿车了，车在老沈未自杀前被借走，停在远房亲戚家，算是躲过了一劫。要债的人不知道老沈还留有一辆轿车。在煤矿那段时间德贵经常开车，也算是老司机了，跑黑的每天能挣个几百块，也算是一条出路。
　　 说干就干，德贵第二天便乘客车去亲戚家将车开了回来，开始了开黑车的生涯。
　　 六，车祸
　　 多年后说起丈夫德贵，金凤心里很愧疚。她对新任丈夫阿莱说，如果我逼他不是逼得太急，也许他就不会出意外了。阿莱是个老实人，听着妻子缅怀前夫，他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那时候金凤的肚子已经渐渐隆起，像个气球似的，德贵也渐渐理上了路子，同样是是跑黑的，德贵却比别人更勤奋，更有经验，他知道那里是交管查得最严的地方，那里是生意最好的地方。别人着了交管的道，跑了几个月的钱还不够罚款，德贵能够规避风险，钱倒也挣了不少。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天在收工回家的时候恰好被交管的盯上了，德贵一急，车一往前跑，便在转弯的地方被一辆大货车撞了个正着……
　　 金凤变得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说，他已经够拼了，一个大少爷的命，沦落成这样，我还催着他没日没夜地干，我总觉得孩子生下来又要这又要那的，钱不够用，可是现在想想，钱多就富养，钱少就贱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现在德贵死了，啥也没有了，啥也没有了……
　　 可是，日子还要过下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