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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生缝寸尺心(散文)


作者:江少宾 秀才,2579.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18发表时间:2017-03-02 17:18:49


   一
   我读初二那年,破罡街上忽然开了一家裁缝店。卷闸门拖下来,不大的门脸。围过去一看,一排红黑相间的缝纫机后面,闪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是大胡,胡为民,方圆数里,鼎鼎大名。
   从小到大,大胡一直很斯文,像戏台上的白面书生。书生一样的大胡偏偏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初三复读了三年,还是考不上普通高中。父母亲正在伤脑筋呢,大胡却不肯再读了,死活要去学裁缝。裁缝多女工,一个大小伙子,就算不愿意读书,也可以去学木匠、瓦匠、漆匠、理发……为啥要学裁缝呢?父母想不通啊,死活不答应。大胡的反抗也是斯斯文文的,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哭不闹,不吃不喝。这一招太狠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你困,你困,有本事你困到死!”大胡无声的胁迫,让父亲暴跳如雷,他无法压制满腔怒火,最后干脆在大胡的房门上,落上了一把生锈的铜锁。面对父亲的盛怒,大胡依旧一言不发,他像个病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除了窗棂里泄漏的一缕天光,整个房间幽暗之极,仿佛在时光里沦陷了。
   这场无声的战争最终以父亲的失败而结束。五天后,当忐忑不安的父亲悄悄打开大胡的房门,看到双目无神、两颊凹陷、气若游丝的儿子时,父亲一下子傻了!他做梦也没有料到,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儿子,居然生了这样一颗狠毒的心。奄奄一息的大胡终于赢了!站在儿子的病床前,父亲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你这么想学裁缝,总有一个原因吧?”
   “就是想……”在父亲的追问里,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大胡,最终只给了这样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不过,父亲此时已经无心深究了,当儿子的身体完全康复之后,父亲便将他送进扫帚沟街的裁缝店里,当了一名学徒。那时候,扫帚沟街还只有一家裁缝店,因为独此一家,所以连一块招牌都没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老板夫妻俩的分工非常明确。老板娘早年师从老板,结果学到半路,两人就成了夫妻。老板是一个和风细雨的人,他负责带大胡和其他几个学徒,加班加点地干活;店里的其他事情,比如接单子,结工钱,安排伙食,学徒请假,都是风风火火的老板娘说了算。老板娘训斥学徒的时候,老板像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长工,从来不插话,也很少出面圆场。大家都知道老板惧内,女学徒都不敢在脸上下功夫,甚至很少穿颜色鲜艳的新衣裳。
   裁缝是一门技术含量较高、实践性极强的手艺,按照行规,一个学徒要想真正学出师,单独接活,至少要在裁缝店里学三年。第一年,学徒专门帮师傅量尺寸,腰围、胸围、臀围,要准确无误;肩长、臂长、腿长,要分毫不差。一开始,学徒面子薄,量“三围”的时候经常面红耳赤,眼神总是飘飘的,皮尺总是垮垮的。师傅都是过来人,他一面和顾客闲话分徒弟的心,一面悄悄地微调徒弟报给他的尺寸。等过了心理这一关,学徒就有些不耐烦了,嫌它单调,枯燥,没有技术含量,师傅的脸于是黑了下来,黑下来却不发话,第二天学徒还得乖乖地继续量。遇到那种心浮气躁的学徒,师傅只好板起脸,训话:“裁缝是做什么的?裁缝就是量体裁衣的。先量体,后裁衣!你连走都不会,就想跑了吗?啊!”这个“啊”拖着长长的尾音,迸发出师傅的不容置疑的威信。做师傅的,往往是说一半留一半,那留下来的一半,就看徒弟自己的悟性了。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比如说,“量体”和“裁衣”之间,究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悟性高的,从此老老实实地量,量完了,还要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盘算。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关键了,怎么做上衣?如何裁裤子?师傅才会循序渐进地告诉学徒。师傅的“告诉”依旧是说一半留一半,其他的,你得自己慢慢悟。等你终于熬到了出师,你依旧搞不懂“量体”和“裁衣”之间的隐秘联系,事实上,它也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出师之后的学徒,因此大多需要一段漫长的实践时间,他也只能通过一次又一次实践,检验并提高自己的技艺。等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多年之后,当年的学徒也成了师傅。当从前的学徒现在的师傅再次回首自己的学艺经历时,他总会在某一个时刻幡然醒悟。一切都释然了,他会在心里默默地感念当年的师傅。
   一个出色的裁缝,他思忖的并不是具体的尺寸,而是一具具需要修饰的身体,他要通过自己的设计,将一具具需要修饰的身体完美地呈现出来。为了最大限度地呈现美,一个出色的裁缝,需要在腰围、胸围、臀围,肩长、臂长、腿长之间,裁定一个黄金分割点,这个黄金分割点,是一个最接近完美的比例。但这个“点”太难把握了,为了这一“点”,无数裁缝付出了毕生的时间。裁缝这一行有一个传说,说有一位大师遗下一部奇书,哪朝哪代姓什名谁都不清楚了,只知道书名《神尺经》。书中记载了裁制衣裳的各种奇异门道,最神奇的,当属“眼尺”。何谓“眼尺”?就是用眼睛丈量身高、三围等尺寸,一双眼睛就像尺子一样。世上有没有这样的神技?我相信是有的,无他,唯眼熟尔。
   学徒都是义务劳动,不仅没有钱,生活还很苦。乡下的日子,还能怎么苦呢?一天两顿菜泡饭。菜泡饭就是水煮剩饭,加一棵剁碎的大白菜,放点盐,一小勺猪油,大火烧开。汤汤水水地盛上来,清的清,绿的绿,贫寒岁月里难得的美味。然而,如果一年到头都是这样的菜泡饭,那还是美味吗?没有几个小伙子能吃下这份苦,在大胡之前,最长的一个男学徒也只吃了五个月。只有大胡不声不响,从不抱怨。大胡的隐忍与坚持让师傅刮目相看,师傅说,你只要学两年。大胡虽然窃喜,终究将信将疑,再看师傅,正端着一碗菜泡饭,不用筷子,直接埋着头,大口吸溜。师傅埋头吃菜泡饭的样子,就像一个刚进门的学徒。
   量体裁衣,大胡果然只用了两年,他裁出来的上衣和裤子,竟比穿了多年的旧衣服还要妥帖,像长在身上一样。出师之后的大胡并没有离开裁缝店,按照规矩,提前出师的学徒要留下来帮忙一段时间。不过出师之后的学徒就该拿钱了,但大胡离开裁缝店的时候,却一分钱也没有拿,老板娘于是拉着大胡的胳膊,不让走。大胡红着脸,眼睛看着远处,说:“我想自己开个店。我不在扫帚沟开……”老板娘瞬间松了手,她吃惊地看着大胡,好半天之后才撂出一句话:“管你在哪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后果严重了,老板娘话里话外,有一种要将大胡逐出师门、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大胡心里明白,老板娘说得如此决绝,完全是因为自己犯规在先。出师不满三年的学徒,可以接活,但不能开店,这固然是尊师的传统,但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裁缝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手艺,很多学徒都是在出师两三年之后,才勉强成为一个合格的裁缝。现如今,大胡才学了两年,居然就想单干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老板娘的决绝,并没有改变大胡的主意。当大胡在破罡街上不声不响地张罗自己的裁缝店时,忍无可忍的老板娘终于怒气冲冲地找到了大胡的父亲。面对老板娘连篇累牍的质问,大胡的父亲羞愧难当,他一个劲地作揖:“不是我不管,是我无能……”大胡当年死活要学裁缝的事情老板娘也有耳闻,不过,当听到大胡的父亲当面复述时,老板娘还是大吃一惊。她知道,自己根本就阻止不了大胡,这个嘴唇上半根胡须都没有的白面书生,骨子里是一头“笑面虎”,他的坚韧和冷酷,能杀人。
   大胡是个天赋极高的裁缝,他的裁缝店一经开张,便势不可挡地红火了起来。大胡不仅会做师傅教过的男裤和女裤,连师傅没有教过的西装、裙子、衬衣……大胡也会做。大胡不是照葫芦画瓢,而是在图纸的基础上另有突破,大胡裁出来的款式,许多人连见都没有见过。“过新年,做新衣。”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牌楼的男女老少,都穿过大胡做的新衣。
   一个裁缝居然能够如此风光,大胡的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当男女老少都穿着儿子裁制的新衣欢天喜地地过年时,父亲的眉头终于完全展开了。
   二
   裁缝是与衣服同时诞生的一个古老职业。早在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把身边能找到的各种材料做成简陋的“衣服”,用以遮风蔽体。清代顾张思《土风录》载:“成衣人曰裁缝……为裁剪缝缀之事,后逐以名其人。”裁缝也叫“成衣匠”、“缝人”,过去的宫廷里就设有掌管缝纫之事的“缝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裁缝”改变了人类最初的裸体形态,让人类走向了文明。
   人类最初的衣服是由兽皮做成的,而后,人类有了简单的纺织生产,采集野生的纺织纤维,搓绩编织以供服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农牧业的发展,人工培育的纺织原料逐渐增多,制作服装的工具也在不断改进。缝纫,原是母系社会的文明,直到缝纫机的出现,“缝纫”这个母性的动作,才渐变成了中性,缝纫机边上,开始有了指长脸白的男裁缝。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牌楼小村,“蝴蝶牌”缝纫机,是姑娘们梦寐以求的嫁妆之一。另外两件梦寐以求的嫁妆,是“梅花牌”手表和“飞鸽牌”自行车。当这“三大件”不可兼得时,姑娘们权衡再三,最终还是会选择“蝴蝶牌”缝纫机。缝纫,既是一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生活主张,也是一种勤俭持家的生活态度。那些陪着缝纫机从牌楼走出去的姑娘们,谁不期望过上风生水起的新生活呢?
   从母亲的床头开始,从一针一线开始,牌楼的姑娘从小就会一些简单的缝纫活。在大胡开店之前,到牌楼做活的裁缝师傅姓田,手艺好,人也和善,说话轻言巧语,男女老少都喊他“老田”。老田每次来都不能安生,大姑娘小媳妇轮流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讨教的都是很关键的手艺。老田从来不驳人面子,听完了,笑笑,然后手把手地教。是真的手把手,诲人不倦的老田,经常招来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老田在牌楼做了十几年的衣服,硬是没有招到一个学徒,他怎么能招到学徒呢?虽然大家都知道老田根红苗正,但众口铄金,一个玩笑开久了,大家便会信以为真。听母亲说,老田是很想招我大姐的,他夸我大姐心细,人也机灵,至少夸了两三年。母亲不愿意,大姐也不愿意,每次老田一来,母亲就让大姐去走亲戚,或者干脆躲在房间里。
   有一年腊月,老田很迟才来牌楼做衣服。他吃力地担着缝纫机,身子已经弯了,远远的,像一张随时都有可能崩断的弓。更要命的是,老田的眼睛已经老花,布料上的针脚已经看不清楚了,裁剪时,时常自言自语,不断调整自己的坐姿。做衣服的人站在旁边,不放心地问:“你这样可照啊?”老田头也不抬,底气很足地回应:“照。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怎么可能放心呢?做衣服是一件挺大的事情,于是继续盯在旁边,像个监工。
   这是老田最后一次来牌楼做衣服。他已经老了,坐一个下午,腰身,背痛,还时常眼前发黑,站都站不稳。不过老田自己并不服老,他拎着衣服,指着纹丝不乱的针脚,问人:“掇错了吗?我可掇错了?”被问的人只好夸他,夸完了,两个人都笑。之后,大约隔了两年,谷雨就嫁过来了。
   谷雨嫁过来的时候,嫁妆里最抢眼的,是一台枣红色的缝纫机(具体的牌子,我已经没有了记忆)。成亲的当晚,孩子们蹲在堂屋里吃糖,姑娘和媳妇们粘在缝纫机周围,像一群喜鹊,叽叽喳喳。谷雨名声在外,她自幼心灵手巧,十五六岁时,就会自己给自己做衣服。那时候,布料是可以送礼的,而且是很重的礼,家家户户的箱子里都卷着一两尺,留到过年做衣服。十五六岁的谷雨正是爱美的年纪,她偷偷翻出布料自己裁剪,等父母亲发现的时候,布料已经是成衣……谷雨没有学过一天裁缝,她的手艺,完全是从一针一线里慢慢摸索出来的。手巧的谷雨受到大姑娘小媳妇们的一致欢迎,嫁过来的那年腊月,谷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忙人。寂静的夜晚,谷雨的缝纫机“嗒嗒”“嗒嗒嗒嗒”,像发报机,一直转到大半夜。窗棂上的灯光,映照着谷雨那张不知疲倦的脸。
   造化弄人。心灵手巧的谷雨,一直没有生养,公公婆婆四处求人,讨尽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偏方。在乡下,不能承袭香火,是一个女人最大的缺憾,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只能在田里当牛做马。不堪羞辱的谷雨拽着丈夫去了一趟县医院,结果,有问题的却是丈夫。泼辣的谷雨固然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却把一个家庭推进了绝望的深渊。原本只在背后指桑骂槐的婆婆开始当面责骂谷雨,更让谷雨无法忍受的,是丈夫开始酗酒,以及酒后对她的近乎疯狂的折磨。谷雨既不敢反抗,也不敢哭喊,被酒精覆盖的谷雨,像一块腐烂的散了架的木头。
   眼圈乌青的谷雨,成了牌楼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在乡亲们的窃窃私语里,谷雨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是心灵手巧的谷雨,一个是“肚子那么不争气”的谷雨。当大姑娘和小媳妇也渐渐疏远了谷雨时,谷雨的世界终于像那些无眠的长夜一样,完全黑了下来。“秋霜欲下手先知,灯底裁缝剪刀冷。”(白居易《寒闺怨》)漫漫长夜,陪着谷雨的,只有那台簇新的缝纫机。
   做母亲,是所有女人的软肋。夜深人静的时候,谷雨用一块又一块边角料,缝制了一件又一件婴儿的贴身小衣。然而,谷雨哀怨的泪水,始终唤不醒已经被酒精深度麻醉的丈夫。某个盛夏的夜晚,当醉醺醺的丈夫从她的身上软踏踏地滚下来之后,绝望的谷雨,用缝纫机上的那把锋利的剪刀,剪断了丈夫的生殖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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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裁缝,是与衣服同时诞生的一个古老职业,开启了人类文明之旅;裁缝,是一门技术含量较高、实践性极强的手艺,曾经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随着时代的发展,这门古老的职业逐渐式微,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本文通过牌楼几位裁缝的人生轨迹,展示了这门手艺的特点及历史。当年,大胡以决绝的方式,逼迫父亲同意他学裁缝。聪明好学的他,凭着一门过硬的手艺,曾经风光一时。晚年他依然守着他的裁缝铺,却是门前冷落。老田手艺好,性情和善,做了一辈子裁缝,却孤独了一世。心灵手巧的谷雨,因为没有生育,心灵备受折磨,最终刚烈地死去。文章描写细腻、生动,情感朴实、真挚,像一部怀旧的老唱片,唱着过去的歌谣,感叹人生的无常。佳作,推荐赏读!【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309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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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7-03-02 17:25:48
  记得小时候,家里一年大概要供两次裁缝,也就是两次请裁缝上门做衣服。
   供裁缝,意味着有新衣服穿,那时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买衣服很方便。但是,那远去的日子,令我们无比怀念!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7-03-13 16:37:2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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