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请来我浮生做客(小说)
微雨轻扬,润湿了寂寥的古巷。方舒同静静地走着,那从骨子里渗出的抑郁,使周围的空气沉闷到了极点。已是黄昏,在这曲折的巷道,就连街角路灯的余光也隐藏在黑暗里。离出租房仅有十米之遥,方舒同却走得无比艰难,仿似又要步入绝望的深渊。
不足十平米的出租房,如方舒同的孤独,唯一的一张床上,堆放着他简单的行李。方舒同默默地将自己扔在冰冷的床上,满身疲惫却毫无睡意,他点燃一支烟,试图驱走浓浓的无奈和悲哀。
他彻底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座北方的城市,不明白自己生存于世到底有何价值,满腔的热情被冰冷的现实慢慢浇熄,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梦想有多么的可笑天真。原本以为会写几首破诗和散文能找到一份舒适而体面的工作,当四处碰壁,索求无果,身无分文才死心。多姿多彩的现实里,没有侥幸和怜悯,一切利字当先。
方舒同决定终止这场可笑的梦想之旅。等明天天一亮,去找个制衣厂老老实实地干回老本行。他掏出打火机,从行李里翻出一大摞稿纸,在墙角里,把这些年的笑话焚烧个干干净净,他忍不住想放声大笑,终于解脱了,梦想的天梯全都是虚妄呵。看着满屋的纸灰飞舞,他忽然觉得自己就跪在祖坟前,向列祖列宗忏悔罪过。
笑着的方舒同,眼角的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车间里只听得到电机的呜呜声,还有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那是电脑机车打回针和断线的声音。现在的制衣厂,全都与时俱进,换成了现代高科技的产品。方舒同正埋着头,伏在机车上忙得不亦乐乎,手中的前片后片在机车上飞速成型。这是一个专门生产短裙的制衣厂,工资计件,工时从上午八点至晚上十一点,只有中午休息一小时。除头一月的工资当作公司押金,余下的月份都在一号按时发放,每月只有一号一天假期。所有员工吃住都在厂里,每晚准时十二点半熄灯就寝。
其实就是因为做衣服太过辛苦,方舒同才想去外面碰碰运气,结果还是被打回原形。每天一下班,冲凉洗衣服忙完后,腰酸背痛的方舒同头一挨枕头,就会沉沉睡去,连梦都不敢做。
明天就要发工资了,方舒同决定请几位在这段时间一直挺照顾他的同事到外面撮一顿。要不要请庄玫呢?想想刚进厂时,这位美女质检多次对他高抬贵手,有时还站在他身后,对他多番指导。可他又怕自己多心,可能每个刚进厂的员工她都会如此吧?方舒同隐隐觉得,有一股不安的情愫正悄悄在心里滋生
在湘菜馆的一个包间里,方舒同静静地看着同事们笑着,闹着,嘴角不自觉地挂满了笑意。他不会喝酒,同事们屡劝无效后,便不再管他,各自逮着对象拼酒。
“方……方舒同,来,我敬你一杯!”坐在他左首边的一个长发美女站了起来,端起酒杯,递到方舒同面前。
方舒同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不敢看那张近在咫尺清秀绝伦的脸庞。
“ 庄,庄检,我,我不会呀!”方舒同语无伦次,心怦怦地似要跳出来。
“我不叫庄检,我叫庄玫。都两月了,难道你还不知我叫什么吗?”庄玫笑吟吟地望着狼狈的方舒同,那张白皙的脸蛋上,因了酒精的作用,透着一抹红晕,有着惊人的妩媚。
“不会也得喝,今天你可是东道主哟。”庄玫的话立即引来大伙的附和,“对,今天你是东道主,都不陪我们喝酒,太没意思了。”几个男同事立马嚷嚷起来,一下来了兴致,都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坏笑地看着方舒同。
“那好吧,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不过我事先声明,待会我醉了,你们可得扶我回去!”方舒同嗫嚅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大伙一下哄笑起来,几位男同事更是拍着胸脯保证。
几杯烧酒下肚,火辣辣地烧得方舒同云里雾里,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到几位男同事都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耳边充斥着叽叽喳喳的几位女孩的声音。他忽然记起还没结账呢。
“服……服务员,结……结账!”方舒同努力地站起来,
“还结什么啊?早结了。唉,现在怎么办?一个个就这点酒量,还硬充什么好汉!”耳边依稀是庄玫抱怨的声音。
方舒同不知是怎么回到厂里的,只是恍惚间伏在一个软玉温香的怀里,鼻子里满是阵阵的女人幽香。
第二天上班时,方舒同问坐在旁边的同事谢芳,才知道昨天是庄玫替他结的帐。
中午吃罢饭,方舒同趁洗碗的时候走到庄玫旁边的水龙头,故作镇静地对庄玫说:“昨天多谢你了!一共多少钱?我还你。
“什么?你在和我说话吗?”庄玫偏过头望着方舒同,脸上满是调侃的笑意。
“嗯。庄检,你快告诉我,昨天到底多少钱?我还你!”方舒同不敢看庄玫,心却不争气地跳得厉害。
“我再说一遍,我叫庄玫!不叫庄检。”庄玫甩甩手里的水珠,一路笑着跑向厨房放碗去了。一阵熟悉的幽香钻进方舒同的鼻子。昨天难道是她……方舒同怔在那里,忘了还钱的事,等他回过神来,已不见庄玫的影子。
方舒同惦记着还钱的事,却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有时庄玫来到他身后,可没等他开口,她却又走了。有时一整天也不见她人影,也不知她干什么去了。就这样,不知是因为还钱的事,还是方舒同隐隐觉得喜欢上了庄玫,反正他的心里整日整夜记挂着她。
随着盛夏的来临,制衣厂的生意也渐渐淡了下来,厂里决定不再加晚班。整个车间听闻消息一片欢呼。方舒同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连着几月没翻过一页书,他总觉得空落落的,现在可好,终于有闲暇看看书,可以填补这几月的饥渴了。方舒同想到这,不由苦笑,原来,心底的执著一直不曾舍弃。
方舒同静静地坐在厂区办公楼阳台上的一个角落里,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在这一刻,他仿佛无比的惬意。完全沉浸在书中的他丝毫没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庄玫看着方舒同读书的样子,这个大男孩专注的神情在这刻透出的深邃和优雅,仿佛触动了她的某根弦,一潭死水的心湖竟微微泛起了涟漪。她悄悄坐到方舒同的旁边,一言不发,望着落日的晚霞怔怔出神。
方舒同被旁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是庄玫,顿时欣喜若狂。他手忙脚乱地放下书,忙从兜里掏出钱来 ,“庄……玫,给,还你钱。”
“多少?”庄玫笑吟吟地接过钱,眼里却掩不住一抹哀伤。“哟,足足一千。你什么时候成了大款来着?这样吧 ,今晚本小姐心情不好,你陪我去k歌,吃夜宵,所有花销都算你的,咱们两不相欠。”说完,庄玫将钱塞进方舒同的手里,“你先准备一下,将自己打扮得精神点,到厂门口等我!”
方舒同看着庄玫一杯接一杯拼命地灌酒,再也忍不住,劈手夺过杯子,重重地扔在桌上,一言不发,拉着庄玫跑出了歌厅。
在天桥底下的长凳上,方舒同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庄玫看着方舒同,眼神复杂。沉默良久才幽幽道:“我只是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贱?为了钱出卖自己!像个玩偶,任人摆布。”庄玫茫然地望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眼泪无声地滑落脸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是个贱货,是别人的小三,是小三!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吼着,带着疯狂的绝望。
方舒同怔在那里,心被针扎似的难受,不敢接受从庄玫嘴里蹦出的残酷话语。一切来得是如此突兀,他还没来得及向庄玫诉说倾慕的喜悦,却在转眼间被打入地狱。他突然变得无比狂躁,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念头。他猛地将庄玫搂在怀中,低下头,吻住庄玫丰满的嘴唇。
庄玫猝不及防,本能的挣扎后,很快软化在方舒同火热的吻中。良久,俩人才不舍地分开。庄玫满含柔情,看着方舒同怯怯地问:“你……喜欢我吗?”方舒同紧紧搂住庄玫,坚定有力地回答:“不是喜欢,是爱!不管你以前怎样,现在的你只属于我!跟我走吧,去南方,远离这里。”
庄玫低下头,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抬起头,眸子燃烧着火热的光芒,“好,我们一起走!我早已厌倦了这种生活。不过得等一段时间。”
方舒同从庄玫口中得知,包养她的是一个服装老板,此人神通广大,在黑白两道呼风唤雨。他与这个专业生产短裙的制衣厂老板是同乡,常过来这里玩。他见庄玫长得漂亮,便通过各种关系打探庄玫底细,知道庄玫有个弟弟正在读大学,父母离异,母亲独自一人抚养他们俩长大成人,由于积劳成疾,病倒在床,庄玫既要供弟弟读书,又要给母亲治病,靠她一人打工挣钱实在难以维持。服装厂老板慷慨解囊,一下拿出二十万,条件是庄玫必须跟她维持一年的关系。
其实一年之期早已满了,可服装厂老板威逼利诱,就是不准庄玫离开他。庄玫早已身心俱疲,直到遇见方舒同,庄玫那颗死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方舒同决定带着庄玫离开,一起去广州。方舒同的辞工报告很快批了,工资也结算了。可庄玫的辞工报告老板却不肯批,在老板的办公室,庄玫与老板大吵一番,老板才同意,不过工资得明天结算。
方舒同背着行李离开了制衣厂,他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想到明天就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双宿双栖,他兴奋得无法入睡,实在抑制不了满心的喜悦,想给庄玫写一首诗,明天亲手送给她,他要看到庄玫满脸幸福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当方舒同来到制衣厂,远远地便看到庄玫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长发飘飘,像一位摇曳的风中仙子,正向他招手。方舒同快步走过去,从庄玫手里接过行李,和庄玫一起向他住的小旅馆走去。方舒同将一张纸条递塞给庄玫,“给,为你写的。”
庄玫好奇地打开纸条,正是方舒同昨夜在小旅馆写的一首《请来我浮生做客》。庄玫满心欢喜,她突然觉得自己此刻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正是上班的高峰,路上人来人往,车流如织,方舒同欢快地在前面走着,他毫未察觉一辆本田正急速向他冲过来。
“小心!舒同。”方舒同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远远地推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随即刺耳的刹车声传进耳膜。方舒同跌坐在地,他回过头,一抹凄然的鲜红映入眼帘,他看到庄玫像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重重地抛落在地。
在不远处的一辆大奔上,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探出头,他满含怨毒地看了方舒同一眼,随即绝尘而去。
方舒同颤抖地扶起庄玫,他多么希望奇迹会出现,不会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庄玫还没和他过上一天好日子,老天不会如此残酷,不会从他身边带走庄玫!看着庄玫身下一滩怵目惊心的鲜红,方舒同感觉身体里的血液被全部抽空,他轻轻呼唤着庄玫,抚摸着庄玫那张美丽纯洁像天使般的脸庞。
许是听到方舒同的呼唤,庄玫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微笑着看着方舒同,张嘴想说话,却喷出一口鲜血,像一朵火热刺眼的玫瑰,映在方舒同胸口。庄玫虚弱地抬起手,摊开手心,赫然是方舒同给她的诗。庄玫的眼里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她努力张开嘴,虚弱的声音几不可闻:“舒同,你的诗我好喜欢,我……我要带它去天堂!你念给我听!”
方舒同的眼里滴出了血泪,他紧紧搂着庄玫,嘴里喃喃地反复说着:“庄玫,你不会有事的!不会!一定不会!好,我念给你听!”
请来我浮生做客
我的眼里没有颜色
沉寂的海混沌未分
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我把心高高挂起
渴盼第一缕阳光
涂满天堂的颜色
我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
是你一抹凄然的鲜红
从此在跳动的脉搏里
欢快中隐隐有着一份伤痛
我苏醒后的人生
是你教会我甜蜜的微笑和快乐的心情
在行走的路上
我眼里的风景
只有你的笑魇最美
我多么希望你能留下来
留在我的浮生里
宠溺我如婴孩般稚嫩的心思
纵容我无畏的天真向往
我多么希望你能留下来
留在我的浮生里
住进我不沾染尘色的世界
那里有圣洁的天堂颜色
可以为你抹去隐隐的鲜红哀伤
……
方舒同在隐隐的血色泪光中,依稀看到庄玫正缓缓飘起,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