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杏花
一
每年,在早春的季节里,总要有一脉情思在催逼我:“去看看杏花!去看看杏花!”不得空,或懒得动弹时,便想:“不过是一树嫩白,不过是于料峭春寒里,结出的一树皎洁嫩白”而已。
杏花,非是难得稀罕之物,寻常得很。然而,当我心下默思时,除去文字的描写,得来的影像,却只剩得一些我儿时与杏有关的残破的片断。
在我的老家,房后是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挢,石桥的北岸有一户被我叫作大爷的人家,大爷门前临河处,就有一颗老杏树,老杏树按时应节开花并结果。花开时,我想我当时该不会有多大兴趣去着意观赏,因为,杏花开时天气尚冷,过冬的棉衣尚未脱去,于清凌凌的小河旁,看到开有一树嫩白的杏花,实在不是一个屁大的孩子该干的事,它远比不上与同伴们在疯跑狂癫中来得痛快。倒是有一种情形除外,那是因为有一种小鸟,恰在杏花开时便来到我的村庄,在绽放着一树一树嫩白杏花的树上,跳上跳下地在觅食。此时,我会认真地在落了满地花瓣的杏花树下,手持弾弓,认真地搜寻那些小鸟。
苏东坡词云:“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真是好词,好在不仅是美妙的诗词,还可以当作时令看,就像“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农谚时令一样。是的:杏花一开,小鸟便来。
因为一种游戏,一种小伙伴间用杏核玩的游戏,使我以及与我大小相仿的熊孩子们,对杏核都有着近乎疯狂的兴趣。家里的抽屉里,炕席的底下,屋外的窗台上,处处都储存着一粒粒一堆堆的杏核,一备出门玩耍时,随时都可抓一把装进书包或衣服的衣兜里。兜里有“货”,便可以热火朝天地玩,兜里没玩艺,想腆着脸问人家要,哼!谁理你?由此一路推演,就不难得出平日里下功夫搜集杏核,是一件有多重要的事情。
“勤快”的熊孩子们,是在苏大学士词里所唱“花褪残红青杏小”时,便“冒险”上树摘杏取核了,摘来的杏并不为吃,青杏又酸又涩,难吃之极,为只为那杏里的杏核。说“冒险”,其实一点都没添加水份,是真在冒险。其一是偷人家的杏理亏,倘若杏主是个菩萨心肠,会轻轻说:“小乖,快下来,别摔着,等熟了再来。”这是好的,但是担着个理亏,仍需亡命似地往树下逃,摔着倒是小事,皮肉上的事,谁会当回事?会当回事的是往树下逃时,难免挂破衣裤,衣裤无端破损才是大事,爹娘会问的,问时一旦谎撒得有破绽,娘的坏脸色,爹的大巴掌就免不了喽。二是如果树主是个暴脾气,危险可就大啦:“兔崽子,等着!”骂着就要上树来抓,抓住被踹两脚也罢了,最可恨的是踹完之后,还威胁要告诉爹娘,这就苦喽,苦在心里:那是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等待爹娘知道偷杏后的发落……
关于摘青杏这事,也不是每每皆苦,有一种情况可以摘的心安理得,不仅心安理得,而且还能得到夸奖。一个大嫂子腆着隆起的肚子想吃杏,在自家的树底下求着我们:“谁能上去帮我摘几个杏?”于是,“嗖嗖”地爬上树去,摘一兜青杏递给大嫂子,大嫂子一边吃着青杏,一边抚着我们头,夸我们会爬树,说明天再来摘。
现在想想,想想那些关于杏的往事,是统统都变得美好起来:于一树嫩白杏花中搜寻小鸟;于褪了残红就开始了的偷摘;被抓以及被抓后还威胁要告诉爹娘而产生的苦恼……统统都美好起来,美好得就宛似那一树一树的皎洁而又嫩白的杏花。
二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杏花的兴趣多了起来,并且,这兴趣不是依赖真实的杏花,而是得自于有关杏花的文字。兴趣在慢慢积累中又有所感悟,这感悟直接说就是:“杏花,是与悲情相关连的。”然而,这悲情再细悟时,似乎又不是单单的悲情而已,而是反倒有些美好甚至是美丽。只是,这美好以及美丽,是与忧伤、与凄楚混杂在一起的而已。
余光中有一篇《听听那冷雨》:喜欢。闲遐时常翻上一翻,把玩下那字里行间所透出的情怀,颇能沉迷其中。文里有这样一句:“杏花春雨江南。”
“杏花春雨江南”,写的漂亮。字面上旖旎、清新、自然倒在其次,重要的是文字触目便能入心,且在玩味时,又是那样的合情合理、合意合心。“春雨”连上“江南”,己经如诗如画,“春雨江南”前又加上“杏花”,实在是妙,妙在只能加杏花,比如加玫瑰、月季,芍药、牡丹,茉莉、梔子抑或桃花、李花、梨花,皆不合格,只有杏花,才最为合情合理又合心合意。
余光中那篇《听听那冷雨》,其中的情调,无疑是含着些悲情的,那是远离故土、背井离乡般的悲情;那是漂泊在外、游子浮萍般的愁哀。然而,看上去却又是那样的美好以及美丽,将悲情、愁哀以及忧伤与凄楚,仿佛全揉进了那“杏花春雨江南”之中。故此,这杏花便被赋于了特定情感,承载起了“悲情”以及“乡愁”的重任。
其实,说到杏花的悲情与愁哀,不仅有余光中《听听那冷雨》这篇文章,诗中也可见其身影。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陆游《七律•临安春雨初霁》中的句子,又有杏花的身影,且也与悲情相关。陆游,不仅是词作家,更是爱国诗人,一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可见一斑。《七律•临安春雨初霁》这首七律的背景是国家危急,奉诏进京。用今天话说就是:“国家有难,速来议事!”陆翁见诏,打马便奔偏安小朝廷临安而去。要知道,那时节已是中原沦陷、山河破碎之际,不诏也心急如焚,见诏哪有不急之理?可是,到了临安,却是没了下文。左等、右等、今等、明等,总不见诏。这首诗就是在这等待中客居临安时写的,那时,时在早春时节,地处杏花春雨的江南。而此时的南宋,已是北疆、中原沦丧,只能偏安于东南一隅的大悲情之中。陆游这首《七律•临安春雨初霁》,自然是悲情的,却又那样的美好以及美丽,好得令人动容、惊心!宛如一幅画,又似一段视频:一个小姑娘,赶早乘乌蓬船走进临安城,走进临安城中那辅有石板路的街巷里,巷里的石板路经一夜春雨,现在湿漉漉的,清冷的晨风由巷口吹过来,格外料峭。小姑娘背着篮子,篮子里装有刚折下的新鲜杏花,花枝是黛绿色的,黛绿色杏枝上绽着带雨的嫩白杏花。“卖杏花——卖杏花哎——新鲜的杏花哎……”吴侬软语,柔弱且稚嫩,在徜徉、在叫卖。由此,杏花的承载中,不仅有“悲情”以及“乡愁”,此时,又委以了“家国”情怀。
还有一首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也是于悲情的境况下,提到了杏花,是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有悲情,人们于清明时节,于悲戚思念之中,悼祭亡人;有杏花,那是遥见一幡高悬杏黄酒旗的杏花村。于是,走过去,坐下来,饮一杯。于杏花村里,于饮酒之中,确是一种很好的告慰吗?告慰亡人,也告慰自己。
三
诗和文中的杏花如许;词,亦然。
陈与义在宋词中,其名头不大,远比不上苏、辛等,证据是在所有的宋词范本中,陈与义的词所载不多。然而,在所有的宋词范本中,陈与义的那首《临江仙》,必然榜上有名:“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亊,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斯人与前文提到的陆游,以及大名如雷贯耳的岳飞、辛弃疾、张元幹、陈亮、李清照、文天祥……都是一路人,甚至,年庚也差不了几多。所以,在宋词里,如果单从宋词的思想内容上划分的话,我私下以为,宋词大可以只分两类:以上人等的主战铁血派为一类;剩下的可以视作另一类。
陈与义的这首《临江仙》,绝对是悲情作品。午桥,是洛阳的一座桥,在城南。陈与义在桥上喝过酒,与一干才俊英豪临水而聚,管弦丝竹,对酒当歌。其义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情景,可想而知。现如今,中原被外虏铁蹄踏过,那午桥虽在,却早已物是人非。二十馀年荏苒如梦,逝者如斯,悲乎哉!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何等悲情中的清丽雅鸣?
……
“去看看杏花!去看看杏花!”如今,在这早春里,心内的那一脉情思又在催逼,于这催逼中,使我不得不正视杏花这物事。
杏花,尤其文字里的杏花,大约注定是要与悲情相关,虽然,这悲情之中多出于偶然,然而,偶然得多了,也便成了必然;杏花,虽与悲情相关,却并非只是悲情,而是于悲情中揉进了美好与美丽,这就像人在旅途,虽然艰辛,但尚有美好与美丽相伴;杏花,是寒冷中的一股暖意,灰暗中的一抹亮光,悲戚、哀伤中的一丝希望。这一切,都缘于始终于料峭早春里绽放出的一树嫩白。这,就是我所能想到并给予你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