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精明一生的李华在剩下最后一口气时，被儿子、媳妇从医院刚拉回家里。
　　 她也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了，她躺在一楼大厅新支起的一张旧床上，已经一天一夜了，她艰难地呼吸着，还觉得气不够用。她张大嘴呼吸起来，身上彻骨的疼痛还在持续，媳妇虽然去年就跟护士学会了打针，回到家也已经按时给她打了几次杜冷丁了，但没有多久就又开始疼了。
　　 每当痛起来，她都希望自己立即死掉。她受不了这发展到骨头，扩散至全身的痛。癌症就是这样，她在肿瘤科几进几出，看着那么多病人就这样被癌症折磨到皮包骨头，最后全身器官衰竭而痛死。自己痛不欲生时也自杀过几次，但都没有成功。儿子、媳妇当然希望自己多活几年，最好是长生不老。他们不是孝顺，而是看着自己的高工资和手上那把锁着家里保险柜的钥匙。在没有拿到这些时，他们是不会让她轻易就走的。
　　 病友们还说什么，你看你们家儿子、媳妇多好，整天陪着你，寸步不离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没有了钱和家产，何来孝顺。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吗。她心知肚明的同时，自在的享用着这一切。
　　 如今，自己剩下这最后一口气，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只是这手心里的保险柜的钥匙和保险柜的地址不知该给谁，告诉谁。
　　
　　 二
　　 按说该告诉自己的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可这小子从小奸猾，耍心眼，而且还不学好。小学勉强毕业，初中到处去上网，害得我们夫妻俩时常时是大半夜满街的网吧里找，有时还要到乡下网吧去找，整天的和我们玩藏猫猫，最后勉强初中毕业。初中毕业才十五岁，他就不要再上学了。可那么小，不上学又能干什么？打工又不到年龄，走上社会还不学坏？后来花钱给上了个职高。职高勉强毕业，又听朋友的给花钱上了个大专。本来是想让其混个文凭给找个好工作，可结果是那时正好赶上进机关事业单位都要考，就凭他的学习成绩自然是连门都没有。后来托人在企业里找到了工作，可干不了多久，就被人家委婉辞退了。跟着朋友后面学过做服装生意，还学过别的，都以失败告终。倒是带回一职高的女同学住在了一起，一住就四年，给别人管吃管住的。四年后又换了一个漂亮的站柜台的女孩住在一起，又四年，被女孩家长逼婚。
　　 结婚后，女孩取掉节育环怀孕，生下一个孙女。只能让儿子在家带孩子，一带就四年，后来给找了一个当保安的工作，他还死活不去，嫌工作不体面，工资少。最后只能给买了一辆十几万的汽车，连骗带哄的这才开着去上班。这不又响应国家号召生二胎，还生了个孙子，给亲家母带。
　　 自他大专毕业后，不是被女生找上门，就是被女生带人打上门。进过派出所，给女方赔过钱。如果这钥匙和家产给了他，岂不几天就败光光。
　　
　　 三
　　 把钥匙给媳妇？不行。
　　 媳妇虽然对我没的说，但那不过是为了钱。看她对她妈那德行，就知道她是怎样势力的见钱眼开的女人。她妈不就是乡下人、又没钱的农民吗？可毕竟那是她妈呀，生她养她的亲妈。我那样当着她们家亲戚的面辱骂她妈，她居然还能笑得出，这说明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我的钱和房子吗？我儿子在外面养女人，她居然装作不知道，人家闹上门她都无所谓。这只能说明她根本不爱我儿子，那目的是什么？不就明摆着吗？
　　 记得生第一个孙女时，在办满月酒的酒桌上，坐着媳妇认的干哥哥，一直呆呆的，有些失魂落魄般。媳妇喊他吃菜喝酒，他也像是没听到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很是可疑。就这样一个媳妇，守没守妇道也只有鬼知道。这钥匙什么的自然是不能给她的。否则，岂不便宜了别人？
　　
　　 四
　　 把钥匙给丈夫？不行。
　　 这么多年来，我们是貌合神离，整天的吵吵。要不是他气我，我也可能根本不会得癌症的。一个穷小子进到我们家，居然还不顺着我的毛，整天和我说不上三句话就吵吵。他倒是活得好好的，哪里也不痛不痒。虽然他有心脏病、抑郁症，但都不疼不痒啊。可看看我，这些年来动不动被化疗、放疗、靶向治疗，一个疗程一个疗程的折磨，头发掉光光，皮肤被烧黑，还整天被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可看看他眼里哪有一丝怜悯？没有良心，忘恩负义，没有亲情的家伙。只知道自己灌酒自己醉，哪管我的死活。现在想想，儿子不学好和他也不无关系。
　　 还有，他才六十多岁，完全有可能再找一个女人过日子，有几个男人再成家了还会管以前的子女。何况这么多年了，鬼知道他外面有没有女人呢？这钥匙绝对不能给他。否则，那岂不是成就了他的美事？
　　
　　 五
　　 可这万贯家产到底要交给谁呢？这可是我从娘家费了毕生精力得罪姐姐和弟弟搜刮而来的，多么不易啊！在外地工作的姐姐位于市中心的一套两居室房子，拆迁后被自己加了一些钱，拿了一套三居室，然后又卖掉。只给了姐姐房价百分之一的钱，也就是房子没有涨价时的钱，自己得几百万。爸爸是外地工作退休后回来的，在他死后又拿了十几年的工资，他每月四千多工资，这又是五十几万。还有爸爸生病，弟弟出的钱报销回来，也都被扣在自己手中，还有爸爸的丧葬费，一起加起来又是几十万到手了。退休回来的妈妈的工资也寄到这儿，都在手上，妈妈的吃穿用都被弟弟包干了，这工资二十几年下来也六七十万呢。妈妈生病住院都是弟弟出钱，报销回来都被留在自己手上。又是一笔钱！自己买房爸妈也出了和他们住的房子同样的钱，自己的房子升值了几百万。自己就以那套老房子将来归弟弟所有为借口，说弟媳的坏话，骗妈妈把所有钱都放到自己这儿，并扣下。没事就挑拨离间弟弟和弟媳，让她们争吵不断，就忽略了这些钱财。这样，这些钱财可就是自己的啦！
　　 前几年又给不争气的儿子买了一百多平米的小高层三居室，我就骗母亲和姐弟说贷了一大笔款。他们比我还紧张，加上我又患癌，谁还好再问这些钱？但他们心里一定是有数的。毕竟他们也有孩子，孩子买房也有贷款。他们都在企业里工作，工资又不高。这么多钱，他们心里能没有数吗？
　　 好在自己十几年前就患了癌症，刚好利用这病把这些钱扣下，他们都敢怒而不敢言。在亲情面前，都低下了头。只是这最后一次住院，姐姐和弟弟都没有再来看过她，连问都懒得问一下她的病情，更不要说现在了。管他呢？反正自己这一生一点也不亏，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健身房里健健身，必要时还有相好的温暖着。呵呵……呵呵……想到这儿，她禁不住为自己的聪明善变，因病得财和自在的生活而自乐起来。自己多聪明啊，只可惜得了这该死的要命的病。否则，这么多不费力就到手的钱，该让自己的后半生活得多滋润啊！
　　
　　 六
　　 就因为有钱，活的才潇洒。
　　 她想起了媳妇自从进了她家门以来，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就算是骂她一顿，骂得再怎么不堪，过后她还是妈啊妈的叫自己个不停，像个小狗一样围住自己转。这就是钱的魔力呀。正在她自得其乐时，一阵疼痛又开始了。她哎吆……哎吆……的呻吟起来，可是不同于以往的是，没有一个人理她，更没有一个人扑过来关心她。她大声的开始呻吟起来，想引起儿子媳妇的注意，很久，儿子才慢悠悠的从楼上下来。她忙喊，快叫你老婆下来给我打止痛针。
　　 可儿子却对她说，老妈，你也知道自己只剩了这最后一口气了。那就把家里的存折什么的都给我吧，不要到时来不及。
　　 疼得头上冒冷汗的她虚弱的喊，先给我打针。
　　 这时，才听到媳妇下楼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可以往的这种时候媳妇都是扑过来的。
　　 她知道这是他们两个的拖延术，他们开始耍心眼了。她想，好在钥匙等还没有交给你们，否则，我岂不要痛死了。这些不孝子，看我怎么和你们玩。她的斗志再次被调动起来，她想，自己现在更要紧紧的抓住这钥匙等，看谁斗得过谁。你们吃我的用完的，房子也是我买给你们的。还敢这样和我耍心眼？我还没死呢！
　　 媳妇走到床前拿起杜冷丁，用砂轮划痕，掰开。再缓缓拿起注射器开封，去掉针头上的帽，开始抽杜冷丁，只抽了一半就停住不抽了。她看着媳妇冷冷的脸，她忍住没有说话，看媳妇把她推着侧过身，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柔和关爱。然后拿起注射器，也不消毒，就慢慢的把针戳向她的臀部，一点一点的往里推。以往戳针时很快，根本感觉不到痛，也可能是癌痛掩盖了戳针的痛。可今天却很痛，但她没有叫，她不想让儿媳妇知道，她看穿了她的用心。但这痛却深深留在了她的心上，让她瞬间明白，这钥匙绝不能在自己还没有死的时候就给了他们。否则，媳妇这么多年的装相就会变成积怨已久的报复，那自己肯定就是被活活痛死什么的。
　　 她闭上眼睛，不敢往下想。
　　
　　 七
　　 那半只止痛药被推进她的肉里就起了作用。她像吸毒人员一样，一下子全身轻松。刚才还疼得全身扭曲紧绷的她，一下子全部放松了，如同进入仙境一般。她多么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去，那该多好啊！
　　 妈，好把存折什么的给我们了吧。他听到儿子在自己身边说。
　　 她没有睁眼睛，因为她太享受这一刻的仙境了。如今对于她来说，唯有这止痛针才是她的救命稻草。可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没有抽完的半只杜冷丁，她的一贯强势作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是啊，本来她是不想回来的，但按本地规矩，人到了最后都要走在自己的家里，这样才不会在阴间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其实也不太信这些，不是吗？死都死了还在乎什么呀？只是这保险柜所藏的位置，在几年前装修时被埋在只有她能知道的地方，也只有她才能指点出准确的位置所在。否则，就是再怎样说也是找不到，取不出的。所以，她不得不回到家里。毕竟，这些都是她带不走的东西。可这些不孝子，败家子们。唉！
　　 妈，你没听到吗？儿子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她深吸了一口气，弱弱的说：“急什么，我还没到那最后时刻呢！”
　　 她听到儿子狠狠地跺了几下脚。
　　 媳妇柔柔地说：“妈，你早晚都是要拿出来的。你看，这几年我为了伺候你，把好好的工作都给辞了，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要再找工作谈何容易？你儿子工作也不稳定，工资又很低，你还有孙子孙女要养呢。我们将来怎么养啊？你也替我们想想吧。”
　　 她弱弱地说：“你们这么多年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什么不是我买给你们的，两个孩子也是我们在养。你们也存了不少钱了吧？还在这儿叫什么苦啊？”
　　 “可你万一眼一闭，那岂不是……”
　　 “你们放心，我还没有回光返照呢？回光返照后就是我的最后了，那时我就会给你们的。不给你们我又带不走！”
　　
　　 八
　　 她听到儿子媳妇在鼻子里哼哼着，但她就是懒得理他们。她眼前时不时的浮现出那没有抽完的半只杜冷丁，那可是她的救命稻草啊！让她已经柔软些了的心再次坚硬起来。她想，我不到那最后时刻是绝不会告诉你们的，更不会轻易的把钥匙给你们。
　　 她看到气急败坏的儿子和儿媳一起向楼上爬去。然后就听到楼上翻箱倒柜，撬锁的声音，他们一定在撬她房间柜子的锁。她知道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怕她把这些带走。
　　 是啊，他们看着她是如何算计自己的亲姐姐、弟弟和父母的，而且是那样的不留余地。他们也怕，她临走时想带走或良心发现，把这不易之财归还给家人呀！所以，自从她这次住院后，儿子、媳妇就以她要静养为理由收走了她的手机，切断了她和家人的联络。想到这儿，她狰狞的笑了。她也预感到了她家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儿子、媳妇在楼上翻了一上午，什么也没有找到，更别说存折了。午饭时，送外卖的送来了午餐。
　　 儿子又走到她面前问：“老妈，你就把存折拿出来吧。你生病的十几年里，我们对你可是尽心尽力，你就把存折拿出来吧。”
　　 “我说了，临走时我会给你们的，急什么？她还是老话重复着。”
　　
　　 九
　　 媳妇在她面前打开午餐，那饭菜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散开来，直扑她的鼻腔，刺激她的味蕾。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现在是饿得直流口水，胃还有点疼。
　　 媳妇吃了几口说：“妈，你就拿出来吧。我立马给你喂饭，这是你最爱吃的扬州炒饭和胡辣汤，还有营养粥。你就说吧！”
　　 儿子在一旁自顾自的大口吃着，可能是在楼上翻找了一上午饿了。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胃在绞痛着，身上也开始痛起来。她开始呻吟，呼吸急促。丈夫退休后在一家工厂打工，中午在厂里吃饭，每天要到下午下班才能回来，她知道自己恐怕是要饿到下午下班了。这还有好几个小时呢！饿和痛交织着，她开始大声呻吟着，声音凄楚哀怨，声声都在揪着听到的人的心，还让人禁不住震颤。
　　 他儿子终于吃不下去了，嘴里骂着，烦死了！提起放着饭和汤的塑料袋向楼上走去。
　　 她媳妇照样香喷喷的吃着。一边还说：“妈，你看还有一半的饭，你把存折拿出来，我就给你喂饭或粥，免得把你饿坏了。那又饿又疼的日子可不是人过的，你不想做个饿死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