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哭·歌(传统·散文)
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喜怒哀乐,艰难困苦中却又充满了希望,这就是生活。情感需要表达,心声需要述说,悲苦需要宣泄。在湖北利川,风俗独特,喜中带泪,悲中含喜,新婚嫁娶却要哭,老人逝去却有歌。七月半既是鬼节,祭奠逝去祖辈亲人的日子,却又是女儿节,青年男女们载歌载舞,相互见面一定终身。悲痛与欢乐同在,死亡与希望共存,歌与哭相互交融。干活、狩猎、出嫁、丧逝无处不歌,张嘴就来,脱口而出。不仅有歌,有时还有舞,边唱边跳,边跳边唱。摆手舞柔美节奏平缓,尽显女子的温柔贤惠,肉连响粗犷豪爽,将男子的阳刚之气展露无遗。
勘透了生与死的界限,跨越了哀与乐的距离,长歌当哭,哭声如歌,我们还能分清什么是哭,什么是歌么?
山歌
夏天的早晨山谷一片青翠,一片片青瓦木屋掩映在树丛中,连对面山上的人都能看见。对山有个彭姓嫂子,很会唱山歌,我们这边则是母亲唱得最好。往往她们上坡干活,疲了累了,就会唱山歌,一旦一边有人起头,另一边就会有人和。你来我往,一人一段,唱热闹了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唱到最后往往就剩下了彭嫂子和我母亲。她们并不是应和斗歌,而是比谁记得的歌多,不能唱重复的,谁重复就算谁输。母亲从没上过学,不识字,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记住这些歌词的。阵阵歌声在山谷中来回飘荡,惊得白鹭刚落脚又飞起来,她们唱的什么已记不得了,但非常好听,歌声嘹亮而高亢。很快,一团团的雾就会从各个低洼地方升起,先是一团团,然后连成一片,最后弥漫在整个山谷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仅能听见歌声在雾中穿行。
相隔极近的陡峭的山脉中,土家族、苗族等三十多个民族的人们不断地栖息劳作。对山可望,言语相闻的人们,语音柔和,将语声拖得宛转悠扬。音调高亢,调子随意,也许是与对山的人呼应,也许是劳累之后的舒气而呵。于是就有了山歌,张口就来,出口成调,就像是说话一般,是人们表达心声和相互交流的方式。
大山,让劳作变得异常的艰辛,挑着重担,一步一步爬上山坡,人会极其疲劳。而陡峭的山脉上并不一定有哪怕一点平地,让人放下重担歇息。这时,双脚立地,双眼望着山谷,大声地吼一声,就会充满力气,精神大振,疲惫一扫而光。这一声吼,并不一定有词,声音响亮,调子婉转悠长,粗犷的声音在山谷回荡,久久不绝。这种发自心底的呐喊,不屈于艰难险阻的心声,就是山歌最原始的形式。再配上一些简单明了的词,间以悠长的调声,就是山歌号子,听了让人无比地振奋,这是最激发活力最有效的加油声。
深沟大河,阻断了人们前行的脚步,河面太宽,无法架桥,就必须要船来摆渡。河边森林茂密,碧绿的树叶倒映在平静的河中,使河水也变得翠绿起来。山上布谷鸟的鸣声,清脆地回荡在河涧,夹杂着画眉黄鹂轻声的细语呢喃。河里偶尔“哗啦”一声,一条鱼跃出水面,鳞光一闪,又藏入了水中,水面荡起了阵阵涟漪。山谷是如此地平静安宁,船不一定就在眼前,可急坏了要过河的妹娃。他双手呈喇叭形凑到嘴边,娇美的声言大声呼喊“妹娃要过河,是哪个来推我?”艄公急忙收回神游的心思,“还是我来推你嘛!”竹杆一点,船如离弦之箭在水面滑行。艄公站立船头,一手搭在额头遮阳,找寻着那俏美的呼声的来处。青山绿水之间,一身鲜艳衣服的妹娃正翘首期盼,像朵绚丽的花,映入了艄公的心田。一呼一应,一问一答,声音婉转悠扬,就有了《龙船调》响彻了整个世界。
货郎担着货物行走在山间小路上,担子虽重,他却脚步轻快,脸上满是兴奋的喜悦。他翻过重重高山,淌过道道河流,一点也不疲惫,扁担在肩上一闪一闪,发出轻快的浅吟声。秀丽的风景,声声鸟语,阵阵花香,他都看不见,听不着,也闻不到。终于看到了那青瓦覆盖的屋角,青烟袅袅,他迫不及待地敲起货郎鼓,喊着“黄四姐,我送你一双丝光袜子!”在吊脚楼上,他终于看见了那日盼夜想的身影,黄四姐也急切又恋恋不舍地问着他什么时候还会再来。《黄四姐》的歌声里有着男女的心心相印,饱含着殷切的期望,焦急的等待,需隔三日,却漫长得如隔三秋。
山歌是内心不屈的呐喊,是劳作时放松的消遣,是对山两人之间的交流,是恋爱男女的心声。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歌声都在山谷中回荡飘扬,她就是一种交流的语言,是大山不可或缺的声音,像风声、鸟鸣、蝉叫、犬吠声一样,成了大山中生活的一部份。
哭嫁
女孩一针一线地做着一双双布鞋,至亲之人要每人一双,满满的感激之情就凝在了那针线里,厚厚的千层的鞋底之中。她要用自己的双手,让亲人享受到她的温暖,不再受到寒冷颠簸之苦。父母请来的木匠,忙碌地打着满房的家俱:箱子、柜子、桌子、椅子,通红的油漆刷了一遍又一遍,整洁光亮,红彤彤的摆了满满一屋。不仅有红彤彤的家俱,还有红彤彤的被子,一床压着一床,高高的摞着。红彤彤的毛巾、衣服、盆桶……那是红色的海洋,是父母掏出的红彤彤的心。
女孩看着父母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身影,布满皱纹的脸,和斑斑的白发,想着自己即将远离这个家,远离年迈的父母,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嫁娶无疑是大喜事,但在利川土家族嫁女儿却要哭,而且哭得越凶越久越好。新娘往往出嫁前三天开始哭,有的五天、七天甚至一个月之前开始哭起。哭的内容丰富多样,有哭父母的养育之恩、哥嫂姐婶的关怀之情、朋友发小的友爱之谊等等,要看谁陪着一起哭。新娘和陪哭者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地应答着哭,哭词则是触景生情出口而成。
哭嫁其实就是互诉离别衷肠的一种方式,哭的调子与山歌差不多,婉转悠扬,虽也流泪,却无太多悲伤。当父母精心准备的一件件嫁妆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一堂屋,亲戚朋友陆陆续续地赶来,她离开的日子到了。新郎家会请唢呐锣鼓队迎亲,由于新娘必须在中午之前到达新郎家,远的地方迎亲队伍会抬着给新娘家的彩礼半夜就出发。庞大的迎亲队伍主要任务是抬嫁妆,需要一人负责指挥,新郎自己不去迎亲,会请一位长者中能说会道者担任,叫带宾客。
快到新娘家,锁呐锣鼓鞭炮齐鸣,就是提醒迎亲队伍已到,新娘哭声更甚,离别的时刻即将来临。新娘家准备好了,也鸣放鞭炮示意迎接,带宾将礼单交给知客事,其他迎亲人员就开始吃饭,带宾则要讲一堆的祝福赞美之词。往往新娘家有亲戚会出面刁难,考验带宾的应变能力和机智口才,有点舌战群雄的意思,如果带宾回答不当甚至答不上来,那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会一直成为笑柄。抬嫁妆的人吃完饭,就将堂屋中摆放展示的嫁妆抬出来,绑到新砍下的翠绿的楠竹杆上,称为滑杆,带宾则乘机扒几口饭吃。
绑好嫁妆后,带宾又要说些祝福吉祥的话,锁呐锣鼓鞭炮再次响起,新娘在阵阵哭声中,在送亲队伍的护送下走出了家门,从此开始了全新的生活。送亲队伍一般由四女一男组成,姐姐、嫂嫂、姨娘、婶娘,再加上称为压轿娃的弟弟或侄儿。锣鼓锁呐会隔一段距离就响起一次,悠扬欢快的乐声在山间回荡,长长的迎亲队伍抬着红艳的嫁妆,点缀在翠绿的山林或田间,漂亮的穿红衣的新娘在后面缓缓前行,画面极美,常常会引来路人的驻足观看,心田也会荡起阵阵喜悦的涟漪。
哭嫁虽然是带有一个“哭”字,也有女儿离家的恋恋不舍之情,但与凄惨悲切没有多大关系。它其实就是歌,只不过因为有了离别的不舍,以及对父母养育之恩和姐妹之情的怀念,和对未来不确定的生活的担忧,调子有些低沉伤感。也会有眼泪流出,但毕竟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人生中最重要时刻的来临,听者也不会觉得伤心。哭嫁主要是体现孝心、爱心,及出嫁女儿的才华,哭得越久,就越表示女儿的心灵手巧,因此其实是其难得的展示她才能的机会,一个众多亲戚都是听众的大舞台。表示女儿已经长大,小女已经成人,是她将独立地去面对生活的各种苦难,和撑起一个温暖的家的宣言。它告诉人们,她的生活不用大家担心,她已作好了准备,也有能力去经营一个幸福的家。
哭丧
生与死,悲与喜,总是在不停的上演,生确实可喜,但死去在利川并不一定可悲。逝世其实也意味着告别旧的生活,在新的世界里新的生活的开始,就像女儿出嫁一样。结婚是喜事,叫红喜,老人逝去也是喜事,叫白喜,也要请锣鼓锁呐助兴。主人家会请一拔,叫坐堂锣鼓,坐在摆于堂屋左边的八仙桌前,每当鞭炮响起有重要客人到来,就会奏响迎客。来的重要客人中,一般是逝者女儿,也会请锣鼓,叫道贺锣鼓,先到的道贺锣鼓也会同时奏响,甚是热闹。
老人对死看得很淡,四十多岁时,就会在山上找寻根部突出于地面,又特别直的杉树。将周围的杂树和树干下部的枝丫砍光,让它独享阳光,和大地丰富的营养,使其能够健康茁壮地成长。而且不时就去瞧瞧,四周看看,看见那茂盛的树冠上粗壮的树枝,以及光滑暗红色的树干,心里暗自高兴。伸手拍拍树干,像久未见面的老友,无声地交流着,诉说着衷肠。等过了六十岁,树干已非常粗大,老人就会将其砍倒,剥掉树皮,在太阳下,在山风中让其自然干枯。然后请几个壮年小伙,“嘿哟嘿哟”地抬进堂屋中。
再去请来附近最高明的木匠,锯割斧凿,刨推锉磨,做成盖子一头高高上扬的棺材。棺材四周都是七八厘米厚的木方,整个棺材不用一颗铁钉,全由木隼锲合而成。棺材就放在堂屋中显眼的位置,由两张长条凳支着,从不避讳。老人还会亲自去割漆,亲自将其仔仔细细地刷一遍,年年如此,长年累月,棺材表面平滑如镜。每有客人前来,老人都要炫耀一番,拍着棺材,看着那黝黑光亮的表面,仿佛是看着新家一样,无比地满意自豪。
白色的花圈摆满了堂屋,白布和黑纱挂满了灵堂,极为素净肃穆,但碧绿的长青藤也挂得满满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火纸燃烧,香烟袅袅。亲人的离去,毕竟令人悲痛,哭声是表达悲痛最直接的方式。但哭丧并不仅仅是嚎啕大哭,而是唱着哭,有哭词,有调子。虽然有失去亲人的哀恸,却也有歌的韵律。
逝者女儿一到,就会一头扑到棺材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唱,从回忆小时的事情唱起,一直唱到逝者离去时的情形为止,其实就是怀念逝者的养育之苦、无私之恩,这叫哭丧。先到的女儿,儿媳妇也会跟着一起跪在棺材边哭泣,你一句,我一句,应和而哭。这时锣鼓唢呐都会停下,鞭炮也不会燃放,堂屋中的哭丧声清晰可闻,哭的词也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其哭声婉转呜咽,情真意切,间以抽泣长叹,让闻者忍不住直掉眼泪。哭得越久,就表明儿女越是孝顺,也越是聪明能干,老人也越是走得顺利,会平安到达另一世界。主事者会安排几个拉劝之人,听到哭的内容即将结束,则去将哭者连拉带劝地引进屋中,哭丧才到此结束。
紧接下来,却是又唱又跳了,吃完晚饭,锣鼓队歇了下来,请来的开路法师登场。开路意即为逝者指路,请各方神仙和众多小鬼行个方便,让逝者能够顺利到他该去的地方。掌坛法师领着奇数个人的开路队伍,鼓、钹、锣、镲等乐器齐全。掌坛法师头戴法帽,身披长袍,先是独自唱或者是念一段,然后鼓锣齐鸣,所有开路者应声而和。唱的调子轻快,声音低沉,像是在唱着一个传奇的故事,在众人的和声及锣鼓乐器的伴奏下,极为悦耳动听,毫无悲伤的意味。唱完之后则是跳,跳绕棺,就是围绕着棺材载歌载舞。掌坛法师引领,鼓锣乐器声不停,主要是劳作、狩猎、嬉戏、动物等动作的模仿和抽象,动作夸张幅度大,在那狭小的空间中施展腾挪,需要很高的技巧。这时堂屋四周人挤人,人们争相观看,滑稽的动作会引人哈哈大笑,精彩高难度的动作会引来旁观者阵阵惊叹,热闹异常,是白喜的高潮。
哭丧确实有哭的悲伤,但并不仅仅是悲伤,有对逝者的缅怀,也表达着对逝者的祈愿。祈望他能早登极乐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仍然能平安顺利,默默地保护着活着的亲人。而且他并没有真正完全地离去,他还一直在家人身边,节日里还会请他前来相聚,饮酒吃肉。也会到他的坟前,他的新家,送去酒肉,燃纸烧香。坚信他在那边还好好地活着,一直活着。
孝歌
孝歌称为歌,却是与人逝世有关,灵前整天整夜不能缺人,而亲人们不能一直坚持,一刻不离地守着,夜里十二点钟后到凌晨,这段时间就交由唱孝歌者来守护在灵前。歌者是半职业的,平时务农劳作,哪里有人去世,他就会自愿赶去。没人请,也没有报酬,主家只负责免费管办好菜好酒。因此唱孝歌者,往往都是兴趣使然,爱好是最大的动力,而别人的夸赞则是最大的奖赏。
夜深了,许多人都已离去找地方睡党,没有离去的人,也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锣鼓唢呐声已停下,鞭炮也停放,道场先生也已休息。棺材前摆上两张八仙桌,上面用火炉烧上几口小锅,里面炖着好吃的下酒菜。唱孝歌者就会围坐在桌前,远处而来的歌者由于不清楚别的歌者的实力,不太敢轻易上桌。在主家和旁者的推拉劝说下,最终也会坐上去,当然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扬名立万,受人称赞;要么灰头土脸下桌,从此这附近再也不敢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