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老汉死了。
　　 发现万老汉死亡的是长春。
　　 长春四十多岁，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先后去世，一次上山打柴不小心摔折了腿，没有钱医治，变成跛子。万老汉可怜他孤儿，和老伴没少照顾他。长大后看着同龄的人一个个娶妻生子，他心慌又无奈，一个瘸子家里又穷，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后来来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两人过了一阵子，那寡妇嫌弃他没本事，趁他下地干活的时候偷了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几千元钱领着儿子跑了。从那以后，他死心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吃就吃，想歇就歇，没人唠叨乐得自在。近些年万老爹的几个儿子陆陆续续去了外地，他想起了万老汉过去对自己的照顾，平时就主动过来帮老汉做些力气活，地里的农活他做，平时的生活他也操心，他们一起下地一起吃饭俨然父子，有人就开玩笑：“长春，你认万老爹干爹算了！”他憨憨一笑道：“老爹的几个儿子都是有本事的人，我可不配的！”
　　 长春每天早晨去万老汉家转一圈已成了习惯，早晨，他端着搪瓷缸走进万老汉的小院，屋门半掩着，灯还亮着，他推开门走进屋，屋里静悄悄的。昨天是元宵节，爷俩聊到半夜他才走，走的时候万老汉说胃有点不舒服，他今早就熬了稀粥早早端着过来了。
　　 万老汉还没有起床，他走到床前轻声说：“大伯，起来吃饭吧，地瓜小米稀饭。”
　　 万老汉没有回声，他感觉不对，大伯睡觉很轻，虽然老了耳朵却灵得很，他慢慢地掀开老汉蒙在头上的被子，只见老汉半张着嘴，枕边一滩污物，身子已经僵硬了。
　　 昨晚长春走了以后，万老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焰火的爆炸声，他越来越闹心，儿女成群，自己却孤独地守在这老屋里。过年的时候，他把舍不得花的钱准备好了红包，孙子孙女一一分配好，却一个也送不出去。团圆的日子，家家热热闹闹的，人人喜笑颜开的，唯独自己宽敞的大院子冷冷清清的。儿子在哪，孙子又在哪？他想不明白。冷，天冷，心也冷，他用枯枝般的手扯扯被子，尽管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是冷，寒气透过窗户缝隙钻进屋里，他再次掖掖被角，这样似乎暖和些。
　　 被子又凉又硬，老伴在的时候被子不是这样的，又软又暖和。夏天，梧桐树肥大的叶子把炽烈的太阳挡在上面，院子里一片阴凉。地上铺着席子，老伴带着花镜在席子上一针一线地缝制着被子，老伴一边做针线，一边和她唠叨家长里短，日子虽然很平静，但他感到很幸福，想起过去的日子暖心暖肺的。怎么就想起老伴了？老伴在那边也挺孤单的，不如早日去陪她吧。
　　 屋里静的可怕，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的思绪继续游离着，飘到很久以前。那时家不是这样的，院子里有鸡有羊，墙角是猪圈，里面的两头大肥猪，三间房子里装得满满登登的，西间屋里两张床挤着着四个牛犊般的儿子，女儿宝莲和他们老两口一屋，床安放在他们的旁边，中间用布帘子隔开了。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坐在一起围满了饭桌，满满的一盆稀饭眨眼间就喝光了。“娘，我还要喝。”、“娘，我要煎饼”……每次吃饭都吵吵闹闹的。看着一个个牛犊子似的儿子，他特别幸福，有吵有闹才像个家。
　　 不知不觉间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建大宝二宝先后成家搬了出去，院子里空凉了许多，没过几年添了几个孙子孙女，院子里又热闹起来，可好景不长，紧接着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妯娌们的纷争开始了，大宝二宝各自护卫着自己的媳妇，兄弟俩反目成仇，弟妹打了大伯哥，哥哥打了弟弟，兄弟之间的战争不断升级，万老爹数落大儿子，大儿子翻脸，说老父亲偏心二儿子，数落二儿子，二儿子说老爹向着大哥，万老爹里外不是人，他不明白，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时候，兄弟们团结得像一个人，为什么娶了媳妇就变成陌路人呢。很长一段时间，他躲在家里抽闷烟。后来，大宝受不了弟妹的吵骂，一气之下带着老婆孩子投奔东北的大伯，在那里中租种了几百亩地，成了种粮大户。
　　 二宝是个精明的人，这个地区适合种菜，只是种出的菜销路不好，很多烂在菜畦里，把菜运到城里去一定赚钱。二宝瞅准这是一条发财的路子，就去学了驾照，和父亲商量买车跑运输。万老爹明白儿子的意思想要钱，他告诉儿子，这些年建房子娶媳妇早已花空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三宝刚刚考上大学还要用钱，家里的开销全靠宝莲打工撑着。二宝听了扭头就走，回去贷款买了一辆小解放，把当地的蔬菜运到南方的城市卖，他和妻子起早贪黑辛苦着，生意越做越大，后来他联合一帮弟兄成立了运输队，自己不再亲自干了，就在那个城市蔬菜市场坐镇指挥，并在那里买房定居，与父母之间的感情就越来越淡了。
　　 三宝温文儒雅、丰神俊朗，大学期间被同班一个县官的女儿看上，毕业后随她去了西北那个遥远的县城，万老爹舍不得儿子远离，但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老夫妻俩怎么也没有拦住儿子远去的脚步，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的儿子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
　　 眼前剩下老儿子小宝，小宝的妻子看着几个大伯哥一个个远走高飞，她不愿意和日渐年老的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三天两头在小宝耳边吹风，小宝的天平渐渐倾向妻子，前几年一家三口去南方投奔二哥。儿子像断线的风筝一个个远走高飞，空荡荡的大院子老两口对着昏黄的灯相对叹气。一天夜里，老伴突然无声无息地离去，让他的世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
　　 俗话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懂事的宝莲看到哥哥一个个对父母无情无义，她从打工的城市回到家，为的是照顾年迈的父母，嫁给了邻村老实巴交的李贵。万老汉在女儿面前骂几个儿子是白眼狼，宝莲总是说：“爹，有我呢，哥哥们都忙，不要怪他们。”他长叹一声：“小麻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随他们吧。”宝莲嫁的村子离这里不足二里地，自从母亲去世后，宝莲不放心父亲，几乎天天来，热乎乎的水饺，暄腾腾的馒头，她总是准时送来，他说：“丫头，别送了，麻烦。”宝莲说：“只要您吃的舒服，麻烦点怕啥？”
　　 这样一个孝顺女儿怎么就突然离开了呢？接连几天女儿没有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女儿出事了？果然，噩耗传来，女儿出车祸了，救护车没赶到就咽了气。她没有看到女儿的尸体，事后女婿说，女儿撞得不成样子，担心他看受不了。
　　 生活里没有了老伴，没有了女儿，也没有了生气。
　　 闷，他感觉呼吸困难，似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他想起抽屉里还有药，就起身找出一包倒了半碗开水喝下去，味道有点不对，刺鼻……心里难受，像火烧，挣扎了一会意识渐渐模糊了。
　　 万老汉就这么突然死了。
　　 长春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万老汉村里没有亲人，两个哥哥年轻时候去了东北，在那里安家落户，四个儿子怎么联系，他挠挠头：对，还是先去村委回报吧，他给老汉掖掖被子，就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二
　　 村委会办公室在村头，是今年新建的两层楼房，二楼的办公室里，胖胖的村主任刘福和精明强干的书记高强正在吞云吐雾，办公室弥漫着一层呛人的薄雾，近一个时期县里提倡破除旧风俗丧事俭办，取消披麻戴孝、烧纸磕头，禁用棺材、吹鼓手等等。实行新办的丧主享受上级一定的补助，这是头件政治任务，很多村子已经把丧事新办落到实处，只有牛角峪迟迟不能推行，年前年后去世了三个老人，两个人闻讯上门，好话说尽，思想工作做了一箩筐，就是没有一家愿意简办，理由是：老人辛辛苦苦养大儿女，不能让老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这样心里不安。为了这个事情，乡里书记村长下了死命令：如果再实行不了，就撤了他们的职。这样严峻的形势，二位父母官怎能不着急？在这节骨眼上，不能再出岔子了。
　　 陈福说：“都怪咱们老爹老娘去世太早，如果是现在，咱们也不会犯难为。”
　　 高强心烦意乱，没好气地说：“竟说些没用的。”
　　 陈福说：“我不是着急吗？”
　　 “死人的事情是急的来的吗？”高强终于安定下来，坐在椅子是点燃了一支烟，悠悠地吐出白色的烟雾，“还是揣摩一下一个是哪位老人，最好的党员亲属，有了开始，以后的工作就好做了。”
　　 这时，长春跛着一条腿进来了，惊慌失措地说：“村长，万大伯去世了，一定是昨晚吃药吃错，错把老鼠药当做感冒药吃了。”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万大伯去世了，昨晚和我说话还好好的，刚才我去给他送点吃的，看见他就死了。”长春跑得气喘吁吁的，头上冒着汗水。“他的儿子不知道怎么办？”
　　 “知道了，你回去吧。”刘福心里打开了算盘。
　　 “噢，我回去买些纸钱给大伯烧烧，不能让他老人家路上没钱花。”长春说着往外走。
　　 “不许烧，回去好好守着就可以！”刘福正在为这件事情心烦，听见长春烧纸钱，火了，呵斥了一声。
　　 长春不明白村长发的哪门子火，站住了，高强瞪了刘福一眼，对长春一笑：“先给大伯烧点纸钱也好，我们一会就过去。”
　　 儿子联系不上怎么办？好办。两人心照不宣，村委出面，给老人来个丧事简办，先斩后奏，既完成了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又体现了村委对村民的关心。
　　 两人商量了一下，立即打电话，通知成立了两个月的红白理事会的成员马上到村委会召开会议。
　　
　　 三
　　 长春出了村委会，想起了两个领导的表情，心里犯了疑忌：是不是两个官有什么打算？现在正推行丧事新办，他们会不会把老伯悄悄地葬了向上级邀功？这样太对不起老伯了，临走也没有亲人陪伴。他想起了玉花嫂子的儿子振松，他和二宝的儿子是同学，在那个城市打工，一定有办法联系两兄弟。想着他来到村中央的玉花家，胖胖的玉花正在吃饭，他急急地说：“嫂子，万大伯死了，我想问问你家侄子能不能联系上二宝哥？”
　　 “万老汉死了？可怜的老人，养了几个狼崽子。”玉花丢下吃着的煎饼，愤愤地说：“一个个住着高楼大厦，没有哪个想着回来看看老爹。如今爹死了，看他们怎么办。”她骂了几句，冲在堂屋喊：“振松，你有二宝四宝的电话吗？来打个电话。”
　　 振松二十多岁，正在那屋看电视，听见母亲叫走过来，和长春打过招呼，听说老汉死了，急忙拿出手机翻找号码，找了一会，把手机递给他，“是二大伯，叔，你说吧。”
　　 长春接过来，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话，那边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说话呢。”
　　 玉花一把夺过来，说话如放枪药：“你是二兄弟吧？我是你玉花嫂子，我告诉你你爹昨晚去世了，有空回来办丧事吗？如果没时间，我们就悄悄埋了算了。”
　　 玉花的话有些重，那边沉默了，长春想像着二宝尴尬的表情。
　　 “二哥，你们快回来吧，回来晚了我担心大伯会让村里不声不响地埋了，他们急着完成任务呢。现在上面推行丧事简办，取消棺材、鼓手、烧纸磕头，没有人愿意带这个头，陈福他们急得团团转，我担心他们想拿大伯做文章啊！@”
　　 “长春兄弟，你替我先照应着，我马上回去。”那头挂了电话。
　　 长春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联系上二宝，他对玉花致谢，急急忙忙地走了。
　　
　　 四
　　 出了玉花的家，下一步做什么？他拍拍浑浊的脑袋：对，去镇上给大伯买衣服，没有气息的大伯还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他快步走回家，从床底下的鞋壳里拿出一沓钱，那是秋天他去邻村打短工挣的，整整两千元，他没有舍得花又担心被人偷，就藏在鞋壳里，每天拿出来数数。现在他看了看，又数了一遍，狠狠心装进贴身的口袋里，先给大伯买衣服，也算报答大伯那些年对自己的照顾，他关上房门骑着自行车吱吱嘎嘎地驶向几公里外的乡镇驻地，那里有家老衣店，衣服鞋帽齐全。
　　 买回衣服已经晌午了，老汉的死在玉花那张快嘴的传播下大多数人都知道了，高强和陈福几个人来了，看见长春背着包裹进来，高强说：“大哥，你这半天去哪里了？万大伯的情况你了解，看看大伯的衣服在哪，赶紧给大伯穿上！”
　　 书记热情地叫他“大哥”，这可是第一次，长春有点受宠若惊，“我去给大伯买衣裳了，这不，衣服鞋帽全部买来了。”
　　 “好好，是你自己的钱吧？一会去办公室找会计支出来，大伯的丧事费用全部由村里出。”眼看任务完成在望，书记高强心里特别高兴，对这个平时不屑一顾的光棍汉竟然客气起来，他继而转向另外几个人吩咐道：“福祥哥，你和长春大哥给大伯穿衣服，长顺，去召集群众开追悼会，一会殡仪馆的车来了，下午火化，明天让大伯入土为安。”
　　 长春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看来书记真的想用大伯完成任，。他慌了：“高书记，这样不妥吧？万一大宝哥他们回来不让找茬怎么办？”
　　 “他们哥几个几时回来过？”书记斜觑他一眼，说：“你不用操心，干你该干的！”
　　 长春眼看书记发火，胆怯了，小声说：“高书记，我已经和二宝兄弟打通电话了，他说立刻回来，估计后半夜就到家。”
　　 “什么？”书记一听发怒了：“谁让你多事！”
　　 “高书记，老伯有儿子。”长春不敢看书记犀利的眼神，垂下眼帘喏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