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行人，请注意安全，下一站，彩虹天堂。”
　　 我又被这个熟悉的声音惊醒了，头颅因为惯性撞到前面的座椅，那椅子像一只被触摸的野猫“吱吱吱吱”地惊叫起来。我正要道歉，突然发现上面没有人，它前面也没有人。我站起身，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是那张我夹在书中的书签。我把它捡起来，往上面的那句话瞥了一眼：“人们做任何事，不是为了追求快乐，而是逃避痛苦。”我没怎么在意，又把它夹在书里。那书没有名字，也没有作者，封面雪白一片，是我上公交车前买的。我也忘了为什么要买它，也许只是觉得特别吧。
　　 公交车上安静得可怕，四面望去，空无一人。我挪着脚步向前走去，听到脚下还有发动机的声音，这表明车并没有停。整辆车似乎变长了，长得像一条走不完的隧道，伴随的是走不完的寂静。仿佛是不小心进入了一把枪的枪口里，巨石般的沉默不断地向我飘来。因为恐惧我望向窗外，是南方小镇的景色。没人。有树，有麦田，还有一只倒伏在麦田里的风筝。车在前行，它们在倒退。只有那落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带着观音般的仁慈，温柔地盯着我看，如一只梦魇。
　　 我把目光抽回来，又向前走了几步，车的尽头终于到了。我看到了除我以外的第一个人。一个司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满头的短发上缀着零星的银丝，背有点佝偻，整个背影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好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的最后一战。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突然将车减速，我连忙抓紧扶栏，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终于恢复了平衡。
　　 我满含敌意地问：“其他人呢？”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开着，仿佛没听清楚我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都已经回去了。”
　　 “回哪儿去了？”我显然没理解他的话。
　　 “回到他们该回去的地方。”他说，低沉的声音像是一句海浪反复咀嚼的谚语。
　　 “那我呢？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这时他狂笑起来，那笑声仿佛是一把冷兵器轰然坠地的声音，急促而刺耳。他说：“儿子，你怎么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了？”笑声停止了，代之以苦涩。
　　 我一下子认出了此人就是我父亲，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变成了一个公交车司机，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我不想多问，相反，我更关心的是，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下一站是彩虹天堂，是你小时候最想要去的地方。如果你想下的话，就在下一站下吧。”
　　 我一下子僵住了。彩虹天堂？那是什么东西？我努力搜索我的记忆，终于想起幼儿园老师让我们画画，题目是“你最想去的地方”。我记得当时我画了一道彩虹，一个城堡，并把它叫做彩虹天堂，但老师极力地否定我，说这个东西现实生活是不存在的，我努力跟她争辩，说这就是存在的，但是还是没能争过她，反而迎来了同学们的一阵嗤笑。我哭着回家，正当我几乎觉得它不存在的时候，是父亲支持了我，并且告诉我有一天他一定要带我去，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因为当时我觉得父亲说的一定是对的，于是破涕而笑了……
　　 我含着微笑，同时感到意外。车还在开动着，只是此时此刻，我觉得它开往的并不是远方，而是过去。窗外的风景已经完全变了。一座巨大的城堡横亘在眼前，上面的彩虹，连成一片朦胧的辉煌，向地层坠落。坠落处，是连绵的花开。
　　 我觉得该下去了，转向父亲，想和他挥手道别，但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不知是什么。车突然减速，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但马上再次加速，好像父亲故意在整我。
　　 “想去，是有条件。”说着，他从兜里拿出一把手枪，还是背着身子，却准确无误地扔到我眼前：“如果你一定要去这个地方，要么杀了我，要么杀了自己。如果你我都想活着，就只能跟我回家。”
　　 我没有感到震惊，也不想问为什么，只是觉得天堂离我更近了。我望向窗外，那浓烈的光肆意地铺满着这个世界，如一片彩色的海，一片穿过了岁月的海，而觉得更加不真实起来。我看着眼前的那个父亲，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感到更加的不真实。公交车上的玻璃窗像极了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正在望向我，那本洁白的书也变得透明起来，变成眼睛望向我，那里面的书签像一只蝴蝶在里头冲撞着，想要冲出书本。它们是谁的眼睛？难道是那些乘客的吗？他们去哪儿了？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为什么，我对这些窗既好奇又恐惧呢？我颤抖着举起手枪，心里却异常宁静，仿佛我的一生就是为了引爆这一刻，引爆这一刻的绚烂与沉寂。我扣动了扳机。
　　 “彩虹天堂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用品，下车时请注意安全。”我听到灵魂炸裂的声音，听到欢呼声，以及梦的轰鸣，梦的破灭，像落日沉没前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