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里，我回过老家葫芦湾三次。除了第一次外，后面两次都有桂香的因素在里面。按理说，第一次回老家是后面两次的缘由，说严重一点就叫导火索吧。的确，我第一次回老家，脑子里根本没想过桂香，这个曾经与自己无话不说的同学加朋友。当她身穿红袄，脚蹬红鞋，一脸喜庆地嫁给了那铁路工人后的日子究竟过得咋样？当时我也同现在的大多数女人的观点一样：找个好老公，圆一生的梦，嫁一夫靠一主。但有时我又想，眼下女人们对“好老公”的理解又是甚么呢？而我们对此的理解是：端着国家的铁饭碗，拿着国家的钱。
　　 桂香出嫁之后，她在我脑子里就慢慢淡化了。当然，这种淡化并非彻底忘记了年少时段那纯真的情意。而是想：桂香已建立了属于她自己的家庭，过上了夫爱妻贤的生活，又何必去横舀一勺子，弄得水溅汤起呢。在我的意识里，家是甚么？家就是平平静静的生活，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生活又是甚么？生活就是与自己相亲相爱的人在一起，相互体贴，相互安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当我第一次见到婚后的桂香，我就被她彻底击懵了。特别当我见过桂香神经质地将一朵一朵的葫芦花慢吞吞地送进嘴里，又难以下咽地一下一下地咀嚼时，我心里一下便涌起了凄凉，不，那是痛。到后来竟变成了气愤：你个桂香，咋变成了这样子！所以，那天当我离开葫芦湾，在池塘边再一次看见桂香在一下一下地吃着葫芦花时，我便发了火。但是，在回城的途中，我心中又猛然间有了愧疚，也许就是这愧疚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对桂香多了几分牵挂和担心。不过，这里面年少时的情感少了许多，更多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对另一个中年女人不幸生活的同情和怜惜
　　 当然，我第二次回葫芦湾纯因桂香。我在《葫芦草》里有这么一段文字：“经过一段时间，当我再次回到葫芦湾时，就没再见桂香的身影了，我回来原本想让桂香的父母同我一道把桂香送到精神病院去的。”其实，这段文字不是真实的事实，而是一位作者为了文字需要而写的。真实的事实是这样的。
　　 记得我回城的两个月后，按时节应该是夏末秋初了。因为城里的行道树梧桐不再那么茂盛嫩绿了，往日里那宽大厚实的叶片已开始泛黄憔悴，并在微风中有了干裂的飒飒声。街道中的帅哥靓女们不再光胳膊露腿了，裤管衣袖重又有了它们的用武之地。一些年迈的老者也开始戴上了防寒帽、穿上了防寒衣。总之，天地间渐渐有了寒冷的气息。
　　 这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在混沌中，迷迷糊糊地听见在各种车辆零乱的叫声里，有了雨滴落在树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哦，这是这年的第一场秋雨，它同往年一样淅沥而缠绵，在雨声里总让人心中升腾起丝丝儿的伤感和叹息，也会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
　　 吃过早饭，我伫立在窗前，瞅着窗外那洋洋洒洒的秋雨，脑子里零零落落地回想着一些过去的事情，当然有爱恨情仇，女人嘛，总是多愁善感的。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于是，我从零乱的回想中重又回到了现实里，仍同往常一样，一边烦着，一边不急不慢的开了门。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咹！这也许是城里人的通病，又或许是防犯意识太强的原因，因而每一次对外开门，总是将门半打开，把身子依在门后冲门外先看个究竟，要不就是裂开一条缝儿先问声是谁，然后才把门彻底打开。
　　 后来，我为此事觉得脸红又好笑，不就是半个城里人吗？为啥非要与城里人的生活接轨，事事也得小题大做，弄得神神秘秘的。那天开门后呈现在眼前的明明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时，我竟兴师动众，甚是严厉地问：
　　 你是谁？你找哪个？没事不要乱敲门！
　　 后来我竟为此羞愧得只差没钻到地下面去了。因为我面对的是桂香年迈的母亲，一位从没进过城，甚至连城市是啥样子都不知道的乡下老女人。记得小时候，一根烤红薯她要桂香与我分着吃；读书时，两分钱一只的铅笔有桂香的就有我的。而眼下的我对她却如此的冷漠和不近人情。
　　 你忘啦，我是桂香的妈呀！你是燕子吧？
　　 说真的，桂香母亲这句话才把我点醒。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桂香的母亲不该如此的苍老，如此弱不经风的。看着她那样子，我有一种感觉，若不是有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撑，她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刮走的。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了桂香失踪的消息。桂香的母亲当时对我说：
　　 我们到处都找遍了，不知这死女子游到哪里去了。我想她和你从小就很好，会不会到你这里来了呢。
　　 桂香母亲的话说得很轻，也很谨慎。好像从她口中飞出的每一个字都会砸伤我似的。但我从她的眼神和语气里，已感觉到她的无奈和伤心，要不是她真的走投无路，是不会来找我的。
　　 听了桂香母亲的话，再看看她那窘迫的样子，我的心陡然间紧张了起来，并也酸痛酸痛的。
　　 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桂香父母就桂香这么一个孩子。曾听桂香说，她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在上世纪那场大饥荒中被相继夺去了幼小的生命。所以，当桂香呱呱坠地后，桂香的父母就将她格外的疼着呵护着。然而，桂香那场看似美满，令乡亲们羡慕不已的婚姻却让他们如哑巴吃黄连般难以开口。所以，当他们知道了桂香在婆家受到如此的冷落和不公后，心里除了不安就是痛，特别是后来当他们知道了桂香因此而犯病，并浪荡在外被蹂躏时，两位老人再也忍受不了那心疼的折磨，于是把桂香接回了家里，以父母博大的爱给桂香予温情，予呵护。桂香在父母的关爱下也日渐有了几分清醒，尽管有时犯起病来，会到池塘边吃上一些葫芦花，但不管是体质还是神志都好了许多，这让桂香父母又看到了一丝儿希望，心里也有了一丝儿安慰。
　　 其实，让桂香父母喜忧参半的，是后来的事情。
　　 那天，桂香的母亲在给桂香洗澡时，无意间发现桂香凸起了小肚子，这让桂香的母亲既惊喜又担心。惊喜的是，凭着一个女人的经验和直觉，知道自己的女儿怀孕了。是呀，结婚十多年总算怀上了，这咋不叫人惊喜兴奋呢？但当她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被那几个狗男人糟蹋蹂躏的事，心里除了痛就是气，也有股难名状的耻辱苦涩感哽咽在心头。多少次当左邻右舍问起女儿桂香的事时，桂香的母亲都避而远之，因为这是他们一家子的脸面，也是他们和女儿心里的伤和痛啊。
　　 不过，让这位母亲感到欣慰的是，湾子里那些似刀子一样的目光随时光不再那么异样了，好像发生在她家以及她女儿桂香身上的事情，一夜之间便成了过去。更让这位母亲高兴的是，女儿桂香的病情慢慢有了好转，她说话不再不着边际了，举手投足也不再怪怪的，甚至多多少少还能帮她做些家务事。尤其当她看到女儿日渐凸起来的肚子，她心中那种喜悦和甜蜜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因为她老桂家终要有后了呀。然而，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女儿桂香却突然失踪了。
　　 那天，当桂香的母亲讲到这里时，声音里有了哽咽，老泪也汪在眼眶里。我想，她若不是在我家里，一定会嚎啕大哭的。
　　 后来听桂香的母亲说，桂香出走后，该找的地方他们都去找了，实在无奈，才找到我这里来的。当时她手中拿着一张小字条，字条上记着我在城里的详细地址，原来她是拿着这字条一路求找来的。
　　 听过桂香母亲的话，我的心好沉好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因此，在后来的时间里，我总有倍受煎熬的感觉。在又一个星期日，我第二次回了老家葫芦湾。其实这次回葫芦湾没有其他事，心里总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桂香究竟回没回到她家里。
　　 当时的葫芦湾与往日没多大的区别，只是冷清了些，池塘里的葫芦花照例蓝茵茵的，葫芦们仍你挨我，我挤着你，但已少了那夏日的勃勃生机。
　　 我刚一进湾子，就感到很压抑。除了冷清和萧条外，总觉得湾子里刚发生过甚么事情。也许湾子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和桂香、以及他们那个家庭的那层关系，所以我还没问，就有人给我说了桂香家的不幸：桂香的父母都去世了。
　　 听了这消息，我眼前一黑，顿时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咋不幸的事都落在了这个不幸的家庭？
　　 原来，桂香的母亲从我这里回去后，又起早摸黑地去找了另一些地方，但仍没找到桂香的踪迹。思子心切，让这位老人有了几分神经质。因此她天天守在离家不远的火车站，期待着女儿能从这回到家里。她想，女儿一定从这里乘上了远去的列车，也一定会乘上列车从外面回来的。所以，她要在这里一直等到女儿回来为止。然而，这天当一列从北京飞驰而来的长途列车在经过这小站时，桂香的母亲满以为这列车会停下来，她是否也看到女儿桂香好像就在车里，因此她猛站起了身，但她眼前一花，脑子一晕，便踉踉跄跄地向那飞奔着的列车扑了过去。
　　 桂香的母亲就这样怀着对孩子的眷恋之情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的亲人们。在找女儿桂香这段时间里，她天天都会这么说，不管怎么，也不管到哪里，她一定要找到女儿桂香。据这天湾子里的人给我说，桂香母亲这个一向爱干净，精神头十足的老人，到后来她成天萎靡，死后还不足六十斤。
　　 咹！人生啊，咋就这么多坡坡坎坎呢？不幸的事咋就全落在了这样一个本就苦难的家庭。其实，我是一个不相信命的人，更不相信那些在城里的桥头，在乡下的路边，口若悬河地将你绕得云里雾里的算命先生，但桂香一家的事让我觉得命运就人生而言是存在的。
　　 桂香的母亲死后，桂香的父亲，这个也从没出过远门，只知挑粪种地，麦黄打粮的老人，突然有了轻生的念头，是啊！一个好端端的家，两个与自己至亲至爱的人都离他而去，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啥意思呢？就在送走老伴的第二个晚上，这个已驼背弯腰的庄稼老人，在他老伴的坟旁挖了一个坑，在给老伴烧过纸钱香烛，又给老伴一阵唠叨后，一剂“毒鼠强”服下，便躺到了坑里去，在毒性发作前，他用老伴给他留下的一条床单盖住了自己，再在上面掩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树枝。
　　 苍天啊！你看到了吗？世间竟还有如此令人感动的事。平日里看似平平淡淡的人，关键的时刻竟会不惜自己的生命，随自己相亲相爱一生的人而去。
　　 老实说，我是听了湾子里的人给我讲了桂香父母的事后，对桂香有了前所未有的愤恨，这种愤恨几乎让我对桂香难以容忍。桂香，你这个死女子，你活着应该让你父母见人，你死了，也应该让你父母见尸啊！
　　 不过，骂归骂。当那一阵子气愤之后，我心里对桂香又有了几分牵挂，我们毕竟从小长大，心中始终有那么一段割舍不下的感情，再说，桂香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如果一个人过的日子不管在物质、还是精神上都是妥妥帖帖、亮亮光光的，还会出现这样的事吗？还有，桂香父母的死也让我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震撼和反思，我第一次回去时已发现了桂香的精神异常，为啥不给两位老人出主意将桂香送到医院里去呢？还理直气壮的将失常中的桂香骂了一顿。想到这些，一种愧疚之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此时我感到，我必须实实在在的做一些事情，给自己良心一个交代，也告慰一下桂香父母的在天之灵。于是，我做出一个决定：我要去找桂香，不管她是生是死，直到找到她为止。
　　 秋天说来就来了，并朝纵深迈着矫健的脚步。当城里人还徘徊在夏秋之间时，乡村的田间地垄在晨曦中已有了一层淡淡的薄霜。当然，也有了一点儿冬的气息。
　　 此时，我走在葫芦湾通往桂香婆家牛旺村的土路上，在经过村口那池塘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池塘中的葫芦草和葫芦花，因为这葫芦草和葫芦花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记忆，有孩童时的天真烂漫，有年轻时的向往和蠢蠢欲动之情，也有眼下的伤感和痛心。
　　 我记得那时我是一腔阴霾地看那一池塘葫芦草葫芦花的。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当时的葫芦草在我眼中是那样的阴沉而萎靡，葫芦花也失去了往日的娇艳，憔悴而不再美丽，只有池边草丛中那几束葫芦花仍笑盈盈地绽放在那里，它是否用它的行动向人们昭示着它顽强的生命力。
　　 我是这天的中午时分到达牛旺村的。我凭着桂香的经历和我一个女人的直觉，相信桂香一定会回到这牛旺村的，因为这里是她的家，这里有她的男人。尽管这男人对她不好，但他们毕竟成了夫妻。虽说不上爱，但毕竟还有那么一段感情存在过。
　　 其实，桂香的母亲曾给我说过她已到牛旺村去找过桂香了，但没找着人。当时我就不信，我怀疑只是没人给她说而已。你想，这样的事谁敢往里掺和呢，就是桂香的婆婆也不会说出实情的。
　　 结果不然，当我进村后，向一位老人打听时，这老人也许看我是一个女人的份上，又或许是经他盘问知道我与桂香非亲非故的原因，他才叹息着讲出了实情：
　　 我给你说啊，桂香那女子好可怜哦，挺着一个大肚子跪在她婆婆的门外，硬是三天三夜没让她进。
　　 听过这老人的话，我脑子里先是嗡地一声，随后就在脑海中竭力想象桂香当初为啥要回去和回去后的情景。
　　 这一切都源于她日渐隆起的肚子。
　　 桂香被她父母接回娘家后，在母亲的关爱照理下，不仅身子一天天好了起来，神志也恢复了一些。她时不时地还会想起一些曾经的事情。特别当肚里那小生命让她有了身理反应时，这种与生俱来的情感让她又清醒许多。于是，她脑子里不住地出现着当初丈夫虐待，婆婆辱骂她不能生娃时的情景。就在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有了想回婆婆家的念头，她要回去让丈夫和婆婆看看，她不是不能生娃的人，她的身子不是没用。当然，她更期盼着丈夫和婆婆会接纳她，让她堂堂正正，光光彩彩地做一个妻子，一个儿媳，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