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头的叙述
一
我在牛家院里被荒草覆盖了二十年,闲置在院子里百无聊赖。没有脚步光顾,也无声音让我聆听,更无饭香从我身体上飘过,只是夏季时偶尔有一些饿瘪的蚂蚁昆虫窥视我一下匆匆路过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承载的,这其间我看到院墙的石头被人一块块搬走去填充别家院落了。院内的苹果树一年年老朽,只剩下几片叶子和葡萄般大小的果实自生自落。想情,分下的十几亩田地也都荒芜了,牛家老辈人若在天有灵一定是痛心疾首的。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开荒种田,垒堰砌墙,那层层梯田该费多少劲儿啊。可是牛家父母去逝后,牛十二说他不种田了,他要到外面发财。然后用“铁将军”把上门,一个人背井离乡走了,再没见回来过。
这年夏天,我正被太阳晒得发烫,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年久失修的大门哗啦开了,牛十二带着个女子回来了,还跟着个七八岁的男崽,站在院子里久久不说话,神情一片茫然,低头踢了几脚满院的荒草说,妈的个逼,长得比树都高了。
女人说,得清理几天,不然怎住。
我心一动,这是回来安家落窝了?好啊,好啊,在外面混不下去了,终于有归乡之心了,那我以后也就不寂寞了。牛十二行啊,怎不怎是有了老婆孩,对于牛家寨这个穷山恶水之地,也算是有本事之人了,还生了个长把的,足够牛家先人开怀大笑几声了。
头几天夜里牛十二不在家住,和赤屁股长大的牛门墩家借宿,白天回来清理家院。在割荒草的时候,我统共磨盘大小一块面积,百十年的磨砺我已发光发亮,牛家几代人放上草墩坐在我的身体上,做针线,唠家常,一代一代的孩娃都象是坐热炕似的,吃饭,拉屎都曾在我身上进行过。我一点不觉得委屈,我觉得这是我的人气。那些垒院墙的石头,盖房子的基石可没我这灵性,按其人类的分工,我们的关系就好象主人与仆人,它们任意被人驱遣,天长日久承载重负,而我呢就是镇宅之主。
因此牛十二在打扫出院落时,看到了我全新的面目,盯着看了我许久,我知道他为什么看我,因为我记载着牛家的历史。就说他娘吧,养了十一个男女,养一个不成,养二个不成,怀孕时横养竖养生下来就“六风”了(六天就风跑了)。他娘在怀牛十二那年,正是千古饥荒年,一村人都跑出去打闹吃的,村里剩下的也都是老弱病残。村干部接上级指令,说新社会不能有讨吃的在外,这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哪村的村民哪村负责,一旦在外面被抓住遣送回来,按罪犯惩处。村干部就下了道指令谁在村里为社会主义清贫守志,谁将得到一部分优厚的返销粮,牛家祖父刚拎起砂锅要逃荒,一听这指令操起砂锅摔了个粉碎。等返销粮等得气息奄奄,原本坐在官坊院的地根下等,后来饿的出不去了,就软在我身体上闭目养神。
荒寂了多时的梁峁上出现了一辆胶轮马车,车屁股后面荡起一片浓浓的晨雾,有两个人挥舞着布袋样的东西喊:返销粮回来了——
声音随着火纷纷的骄阳一脉一脉地传过来,沉睡疲倦的牛家寨一激灵,惊怔得前山后山都歪斜了一下。牛们“哞”地叫了一声,好似为人间浩叹了一口气。狗们跑到土楞上张望,驴们优雅地感受多时没有的热情。村中留下的部分人一听消息拐七列八纷纷朝梁峁上跑,可中途也有跑倒的,一倒就绝气了。
声音传到牛祖父耳朵里,先是眼睛一亮,随后死神威威势势地来了,牛祖父闭住气好似等待什么时刻,可这时刻太漫长了,我感觉到牛祖父在拚命扎挣,一定是想挣扎到“人头粮”和“守志粮”。可是我感觉到牛祖父不行了,他坚持不住了,他的身子骨在一点一点冷凉。一串脚步由远而近地响来,牛祖父挣了一下,突然振臂高呼:誓死为社会主义社会争光添彩!誓死为共产党清贫守志……
喊完之后精力耗失一空,身子一挺倒头死了。
牛十二娘载着大肚跑过来,心一急,喊了声爹,肚子突然嘎啦一声脆响,“觉了孩”,一屁股坐在我身上,“叽哇”一下就生下了牛十二,殷红的血流了满天满地,在我身上任意漫溢,女人的经是美的也是香的,这点只有我一人感受过。
牛祖父咽气,牛十二落地,这当儿村长刚好从街门口路过,听到牛家祖父的喊声急转过来一看,说死了?
牛十二娘说还没有。
村长说死了吧?
牛十二娘说还没死停当,还算口人哩,得给俺分下人头粮才对哩。
村长伸手在牛祖父鼻子上一试,嘿儿笑了,说死哩停停当当了,别遮掩了,但就冲老汉死到临头还维护社会维护党,“守志粮”十五斤是一定得给。
十五斤?你不是说很优厚吗?
咋,饿时荒天的十五斤还不够优厚?
牛十二娘喘着粗气还想争辩几句,可是她力气不够用了。
哎?你这是怎了?
牛十二娘说,村长俺生了。
生了?还没出来吧?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不信你扒开裤子看看。
村长说这像什么话,那是什么地方我能扒开看,你这不是成心让我腐化堕落。
那除非你信掩了。村长快,快让俺生了呀,孩崽就在“阴门口”站着哩,像鱼儿将出水门一样哩,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俺男人俺婆婆都不在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村长说我撞上血灾了,这村官也冲坏了哩。就跑出去喊:歪妮,快,牛家女人生孩子了快来帮忙,可是歪妮没应声,她正在朝梁峁上“望粮”,村长又喊:那些老婆们都快饿死了,牛家女人生崽你们听见没有。歪妮说,俺帮她生了你多分一斤粮给俺哩?
生了你怕人家牛家人没礼数了哩?就这么刀刀见血还行?
歪妮一想也是。就跑进来,村长拉住歪妮,让她紧住点B,慢些生,不然还得分人头粮。歪妮任重道远,如一个生孩设计大师走向牛家女人。
牛家女人喊:村长俺生了,你可得记住啊?
孩崽还没嚎哩,这么着吧,我从院里迈步出街,以孩崽哭声为界限,我出了街门还没哭人头粮不算数。
村长开始走。
牛家女人努足劲儿地生,牛十二争分夺秒地出,歪妮扒下裤子,牛十二哇一声嚎得响天亮地,村长刚迈步还没出街就听到嚎叫,苦笑了。村长说话算话,严格执行君子协议。返回来看着胜利地向他微笑的牛家女人说,算你牛,养孩崽像屙堆屎,比拉稀都快当。养孩养的阴口松了吧,走一个来一个外带十五斤“守志粮”。你家赚了。
牛十二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因了他的及时出世,赚了五十斤返销粮,他娘顺利坐起了月子。祖孙的生命承接都让我尽收眼底。牛十二对我不能没有感情。
牛十二在学会爬坐时就与我为伍。有时用舌尖舔我,有时鼻涕糊了我满身,学走路的时候跘倒多次,每次脑门上都会起个黑紫疙瘩,这也算是不打不成交吧。他蹲下来扒缝隙里冒出来的白草,就像是在戏弄老人脸上长起的胡子。缝隙虽窄可根却扎牢了。他扒完之后我年轻了很多。牛十二伏下来身子,用脸贴着我静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女人吼喊他了,说那是你娘啊,贴着脸干啥呢?日头都斜了还没吃午饭,你能快点去把煤球拉回来行不?
牛十二这才抬起头,像是惊了他的美梦,说去你娘的,我就在石头上找俺娘的味道呢,怎了?有意见呀。牛二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了……
我心想,嗯,看来走了几年还没变,思娘的孩子有良心啊!万事孝为先。
牛十二拉煤球去了。
男崽骑了根棍子,得儿哟,得儿哟地跟着跑了。
院落里就剩下个女人了,她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这女子不像是本地人,听说猪八戒出在四川,所以四川女人多是塌鼻梁,朝天鼻孔。这女子很典型,个子不高,布袋奶,细腰大屁股,一看就是一块生娃的沃土。可怎就生了一个回来呢?牛家天生单传?
二
月儿静悄悄地升上来,窗格里的灯光有了人气儿。
晚饭后牛十二站在塌陷的院墙旁,说连块石头都偷走了?娘的。
我看到牛十二在想心事,这心事好像深如一眼枯井,尤其是说到“偷”字,他眉头一挑,好象很敏感,根据我对牛家人的了解他对这个字眼一定是深恶痛绝。牛十二到底是发财了还是倒霉了,我可一点看不出来。觉得他慗天在想事。漫无边际地在院子里转游,迈着步子丈量街头院尾,好像有什么计划要施行。嗯,保不住是有出息了。牛十二回来后多了个习惯,老好夜晚出去散步,很晚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也不马上进屋,却是坐在我的身体上苦思冥想,不是喝闷酒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和女人闹别扭了?可也不像呀。女人打开门,说十二,都什么时候了,孩崽睡了,“玫瑰门”等你哩啊。
牛十二说,睡你娘的吧,十年八载给老子生一崽,等球甚?你以为老子费劲扒啦是光让你乐快呀。
女人也不恼,挟了床被子出来,说,咋,光我乐快,你不乐快?不乐快你大喊大叫,那次还把我的舌头咬破,把我的奶奶咪咪咬红,指甲切破我的肩膀,大腿都被你击拍得呱呱响,隔壁人还喊话了哩,劲儿来了往死里整我,切!装起正经来像伟大领袖似的。哎,你这几天到底在想啥子哟?这么严肃我不习惯你了。
我想以后怎么过日子。
一天一天地过呗这有啥子想的。来,就在这块石头上你干我吧,你娘不是生你在这块石头上的,我也在这块石头上再给你生一个,石头当床,天做被,比在城里的楼梯下好睡多了。
牛十二捂住女人的嘴,看看四周无耳,便说,别破我面子啊。得装富,不然我这几年干啥去来。
女人说面子能吃能喝,不偷不抢过日子怎了?
女人把被子铺在石头上,平下身子手就伸进牛十二的裤裆里,抓住牛十二的“家伙”像揉搓一块面团,如一头发情的母猪哼哼唧唧地享受着,没几下牛十二就雄性勃发。女人挑逗地:来呀,来呀,你要是一头壮牛就来犁我这块沃土。牛十二被女人揪扯到肚子上,刚把“葱”插进“土地”里,女人“哦”的一声酥麻就亲呀蛋的为牛十二唱赞歌,谁知牛十二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就停住了。
女人说,快,快呀,咋关键时候掉链。
牛十二爬起来,把女人推下我身体上,他娘的,哪儿骚情不行,非让我在这儿干?滚滚滚!
女人搞不清他为何突然生气了,委屈地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盈了满目的泪水……
牛十二说,这儿不能做这污秽事。这块石头是我爹。
女人大惊失色:你爹?你是在发烧吧?石头会是你爹?你娘和石头……女人破涕为笑了。
牛十二说俺娘生了十一个孩娃都没成,我是在这块石头上生的,意外地活下来,娘说全仗这块石头的硬性保活。在牛家寨,谁家女人生下的孩娃不好活,就认个干亲帮助成活,有认碾盘的,也有认磨盘的,还有认千年古树的,我就认了这块接生我的石头。逢年过节要把头碗饭贡奉给干亲,不然会折寿。
女人倒吸了口气,哦,还有这个说道?那么,它就是我的公爹了?一块躺在院里多年不动的石头?女人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体上多了些费解也多了几分敬畏。她说,我觉得像一个远古的传说,也像个童话呢。你叫声干爹我听。
它是石头我叫它能听见?
那你还装腔作势假孝顺啥。
它是保佑我健康成长的神灵哩。
女人“哦”了一声不言了。
让我过意不去的是,因为我,他们的一次交欢失败了。但我想:设若在我身上能给牛家儿孙满堂我也没啥儿讲究了,尊我了是干爹,不尊呢,不还是块石头?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我是块石头,我不像人那么会泪如泉涌地表达感情,但我的内心已是感激涕零了。我受到了人类的厚待。女人以前走到我面前肆无忌惮,任意践踏,可听过我与牛十二的关系后,总是绕道而行。大概是想到儿媳在“公公”身体上迈来迈去有失体统吧?
这天中午,牛十二一屁股歪在我身上,用一块白石灰画了个图,以我多年在山乡观察的经验,这图像羊圈,猪圈,绝不可能是牛圈,牛槽这么低绝对不行,那是要养猪羊?
很浓的太阳直射下来,像流金般地撒落了一地,午饭的炊烟升上来涂在蓝瓦瓦的天空如一道历史久远的布景。厨房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切菜声,然后听到红油锅里哧啦哧啦几声,香味儿白哗哗地窜了出来。从外面野跑进来的一只鸡望着厨房“咕嘎”叫了一声,仿佛对此有所诧愕。
牛十二画完图,一副处心积虑的表情,摆弄着拳头,我听到手指的骨骼在他肆意调动下分别在嘎嘎地响,仿佛是对今后生活的一种挑战!
不过一袋烟功夫,女人变戏法似地端出了四个菜,放在我的身体上,女人又拎出一瓶“高梁白”。这当儿牛崽娃引进两个和牛十二同年把岁的汉子,我都认识,一个是牛门墩,他娘生他时五十五岁,人常说:四十九擞一擞,五十五还生个门墩虎,所以牛门墩的名字就是这样的来历。
牛门墩虽是个老生子,造人却有一套,村里人都叫他是“造人”专业户。头一胎生了个龙凤胎,人们发现这孩崽出奇的聪明,跑校念书,有一天没一天最后考试还在一二名。懂科学的人说,这是南北结合的结果。牛门墩的女人是云南人,是在人贩手里买过来的,生了对孩崽后,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人们说肯定是跑了。牛门墩在远近找了一段没找着,就决定一个人安在家里独自带孩崽,过的不如意。可二三年后云南女人在一天夜里又回来了,坐在门墩的街门口一个人哭。门墩一听哭声,走出来一看,女人已不是从前的女人,瘦得像根豆芽菜。女人说她肚子疼,而且说疼了好多时了。牛门墩隔日就领到医院给看,结果是子宫里长起了癌。牛门墩犯难了,这生了病的女人还要不要,如果她肚子不疼会回来吗?牛门墩拿不定主意,征求家族上下的意见,都认为是不可要了。可两个孩崽,一个牛龙,一个牛凤跪在牛门墩膝下哭成个泪人,求爹救娘,说他俩长大一定挣大钱还爹。牛门墩没办法了,为给孩崽留个亲娘,也给自己留个暖炕做饭的人,就又问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