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无法宽容 (征文·散文)
印度的佛教,产生于该民族特有的哲学思辨之中,是东方文化的最突出代表,具有一种神秘、玄奥、幽远的意境。它的基本观点是,在避世中求安静,视红尘为豺虎,企图脱离现世,或至少能全身而退。这一思想比较适合于失意者的自我安慰。在中国,佛教与儒术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中是并行不悖的。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便是儒与佛在中国士庶心目中的完美组合。
天主教所崇奉的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没有助手,也不需要助手;他亲自创造奇迹,施行惩罚,拯救众生或降下灾祸,没有人能够替代他,他也从不藉任何他神之手行其意志(有时会借凡人的手对他的另一部分子民敷演教训,让他们彼此为敌,如《圣经》所载的让异族苦待以色列族即是)。上帝是排斥其他神祗的,它不能容忍多神与他同祀,共受人间的膏火;从教规上讲,天主教乃是独神教。
佛教则不然。虽然它的原始教义中只拜释迦牟尼一人为教主(教主并非主神),但流入中国之后,迅即与中国民俗文化交媾,揉进了大量的中国神话或道教故事;以至于后世根本无法将其从教义中剔出,早已化为佛教教义的一个有机组成(我这里仅就世俗教情而论)。如雷公电母、风婆土地;上天有诸多菩萨,各自都有衙门署事;下界亦有阴曹地府,有一干魔王小鬼,宛如人世间的牢头狱卒般晨昏司命。佛教在它的发源地印度,就已经相当世俗化了,由于反对婆罗门教的“梵天创世说”和国家种姓制度的需要,佛教更切中的是中下层民众的愿望和诉求,这就不可能完全浸入玄奥的哲学缅想之中。到了中国,原有的体系基本打乱,分化出许多派别宗门;较大的有禅宗、华严、净土、天台等派,与世俗的关系进一步密切,几乎成了人生百相的翻版。世人倘有灾异,求佛祖的臣子居多(如求观音、求韦陀等),直接(越级)上诉至释迦的甚少。天主教虽然也有圣人出现,但无非是上帝委托他代牧民众而已;他们无论怎样强大有神力(如摩西),也终究还是人,而成不了神。神,真正意义上的神,永远只有一位。佛教却是神仙众多,每天上班,各司其职,与凡间的官府衙门完全一样,释迦牟尼不过是在天的一位皇帝罢了;除了偶尔接待一下如唐僧师徒这样远道而来的使者之外,一般他是深居简出,很少过问纷纭世事的。这种对神的不同命意,也许正是东西方民族心理、文化习俗的最初分野,和最终的差异。
天主教徒初生之时即受洗礼,从此终生为天主门徒;至死前,当忏悔其毕生罪孽,以求灵魂洁净,并可教化后人。佛教在尘世中一直未能取得行政权,因而只有依托政权的力量弘扬佛法;它是俗世人借以标榜身价的一件外衣,得意时是福庇弟子的手段,失意时是自我解嘲的借口。一个人无论有多少罪业,一旦皈依佛门,立即得以净身;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天主教徒的善行,在其自身就有报酬(得升天堂);恶行,只有在其死时才获得神(通过神父)的宽宥。一般地说,上帝对死去的人是较少记仇的,他或许认为,人死了,就一切终了,再计较也意义不大。而佛教徒的善行投资回报,则主要反映在他的后世上——即便鬼魂投胎,也还是另一个生命体;而数代之后才见到积善之功的却司空见惯。作恶呢,有生之年就可能获得赦免,而死后的地狱之旅,似乎也不足以威慑任何一颗作恶多端的心。因此,对佛教徒来说,修性念佛好像成了投机取巧的手段;很多人之成为佛门弟子,纯粹是一种偶然。而天主徒之成为天主徒,在他的那个社会历史条件下,就几乎是必然——这还不包括专职的神职人员,和在校进修的小神父、小修女们。
天主教的前身犹太教,起源于以色列人的神的观念。以色列,是这世界上最动荡的一个民族,因此也是最容易萌生宗教的精神土壤。他们漂流不定,几千年间为争得一块立足之地而战乱频仍;灾难使他们团结,一旦安定,不久即又分裂。他们最需要一个万能的神灵,指引这个弱小而盲目的民族朝向繁荣和壮大。从最深重的苦难中产生和平安定的渴望,喻世劝人,祈求年景丰熟,子孙昌盛,这乃是天主教的本旨。
天主教创立之初,并未得到统治阶层的提倡,甚至也没有得到统治者的认可;他们东躲西藏,饱受艰辛。为了生存,需要联合多方面的力量;而为了统一使用这种力量,又必须有一个统一的思想基础;这样,天主教在其发展衍变中,逐步完善了它的思想体系。我们从《圣经》中看到,天主教历史上第一次重大的政治转折,发生在大卫到所罗门执政时期:初,大卫定居耶路撒冷;所罗门继位,娶埃及法老之女为妻,完成了一次重大外交举动;再联合黎巴嫩人,在耶路撒冷重建神殿,奠定了今日耶城的“圣城”之基。这个时代,按推算当在以色列出埃及之地后的480年;以色列人直到这时,才总算有了一个暂时的稳定居所。
然而不久,耶路撒冷再次分裂。所罗门之子罗波安时代,以色列人在耶城反叛,天地间再一次血雨腥风,生灵涂炭。从摩西下何烈山(带回上帝的“十诫”法版),到以利亚再遁何烈山,其间不过区区500余年的历史一瞬。
然而,这种以宣扬慈爱,坚忍和向善为宗旨的教派,一旦与统治者联姻,变得强大无比时,它凶残的一面就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了。它以神为借口,扼杀一切新鲜活泼的思想,聚拢巨大的物质财富,镇压一切反宗教的“异端邪说”,其手段之酷烈,连当年上帝惩罚以色列人也自愧弗如。房龙在《宽容》一书中论及宗教法庭时说:“甚至在今天,宗教法庭早已不起作用的时代,这个名字仍然使我们心惊肉跳,谈虎色变。我们仿佛又看见了哈瓦那的黑牢,里斯本的刑具室,克拉科夫的生锈的铁锅和烙人的铁器,黄色的兜帽,黑色的面纱;以及一个下颔宽大的国王,正凝视着一排排望不到头的男男女女缓慢地走向肮脏的绞架……”
这就是那个包容万物、寓有形于无形的神的宗教吗?这就是那个创造人类,又竭力纠正其错谬与失误的仁慈的上帝的旨意吗?
米尔顿说,“最高形式的自由,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自由地了解、自由地阐述和自由地辩论。”然而天主教——得势的天主教——不允许人有这种自由;尽管它本身也曾受到过别人的屠戮、压迫和禁锢。
人在得势时,是多么容易忘掉微贱时的诺言啊!这仅仅用“为维护其统治而必需”来解释,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由天主教而派生的基督教,似乎要比她的母教稍为通情达理一点儿——
《新约•腓立比书》中说:“他反而纡尊降贵,取奴仆的形象,成为人的样式;既取人身,就自卑自贱,存心顺服,以至于死,而且死在十字架上。所以天主高举他,使他的圣名超乎万名之上,使天上、人间、地下的一切,闻耶稣之名而屈膝,众口同声称耶稣为主,而归荣于天主圣父。”
这是基督徒未得志时的谦恭。
“你的独子是在一切时间之前,超越一切时间,常在不变,与你同是永恒。灵魂必须饫受其丰满,然后能致幸福;必须分享这常在的智慧而自新,然后能有智慧。”
“你要将这些事瞒着明智的人,而启示给稚子。”
“使劳苦和负重担的人都到他那里去,他要使他们安息,因为他是良善心谦的。”
——《新约·马太福音》
上帝召唤着迷途的羔羊“到他那里去”;他许诺要让他们“安息”;但“羔羊”们真的过去了时,上帝就不再是可亲的了。他先立下许多规矩,这些规矩,有些还有几分道理,有些简直就蛮横无理;如果你稍有不慎冒犯了他,他就马上变脸,给你点颜色瞧瞧。尤其在中世纪的欧洲政教合一时代,上帝的仁慈已完全为残暴的统治和镇压所取代。
奥古斯丁解释说:“道,亦即天主,不是由血气,也不是由肉欲,也不是由男欲,而是由天主生的”;“道成为血肉,寓居于我们中间。”“在元始已有道,道与天主同在,道就是天主。这道于元始即与天主同在,万物由此而成;没有他,便没有受造;凡受造的,在他之内具有生命,这生命是人的光;这光在黑暗中照耀,黑暗却没有胜过他。”
我想请问的是:如果天主是良善的,那为什么人世间又有这么多苦难?如果说信教者终其一生只是为了向神靠拢,那么付出毕生的苦难又有什么意义?主的恩宠充塞天地,却恰恰在这天地间同时又充塞了苦难和不平;人们各自划出一个势力范围,崇奉神怪,建立政党,组织内阁,制定法律;然后再用大炮来捍卫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主在这世界上究竟有什么用?它如果确实存在,也不过是个痰积咽喉、双目昏花的老太爷,既无精力、也无办法帮助他的子民们消灭苦难、达臻幸福。
我还要问:既然光荣归于天主,则灾难和邪恶也应归于天主;把二者截然分开,而让天主独享一切为人所景仰赞美的荣耀,这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天主统治人世数千年(确切的纪年应当由神学家而不是考古学家来认定),人类消长也有数百代,为什么需要救援的人反而更多?难道天主所做的救援全是白费?或者根本就是虚妄,根本就没有任何救援?又或者,所谓的救援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其实不过是在等待着冥冥中难以捉摸的人心的自然屈服?果然,则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智慧与愚蠢、诚实与狡诈、欢欣与痛苦、善良与邪恶、真诚与虚伪、幸运与灾祸、烦恼与喜悦,这一切,与天主又有什么关系?
我更要问:世间万物都是由主创造的吗?连邪恶也是主创造的?天主为什么创造了真,创造了善,创造了美,同时又创造出邪恶来与之缠斗?让人类在煎熬中遭受痛苦和屈辱,这是天主的本意吗?如果是,则天主何乃残忍如此?让人遭受痛苦和屈辱而不援手一救,还空许什么永世的天堂快乐?如果不是,则就是说,这世间还有超越凌驾于天主力量之外的存在了?那么天主创造万物的神话亦将由此被打破。天主许人类以向善的快乐,而人类却从它的反面得到了远甚于向善快乐的快乐;譬如天主赋予人以性欲,而同时又要求人类节制;但自从亚当夏娃偷食禁果之后,这肉体的快乐就须臾不曾离开过人身。追求快乐既然是人的生物本能,那又怎么禁绝得了肉欲的放纵?而且,又为什么必须予以禁绝呢?因为我们知道,人作为一个物种而不是作为一个概念,要他过贫苦的生活或许尚能做到,而要他过禁欲的日子却是无比艰难。如果上帝并未赋予人类从肉欲中汲取快乐的本性,人类的繁衍也像植物的花粉授受,则人类岂不更纯洁、更高尚吗?人类又将避免犯下多少丑恶的罪孽啊!传说,特洛伊战争是因女色而爆发,盛唐的“安史之乱”起源于君臣争夺杨玉环(虽然荒谬,我且姑妄信之);历史曾以其何等惨酷的祸患来训导人类——上帝,这也是在你的授意下进行的吗?还是不幸超出了你的意料之外?那么,你的公正、慈爱、万能与无私又体现在何处?
你是那么仇视异教,而异教徒依然存在。主的无法消灭异教,说明了主的无能为力;主的不能容忍异教,说明了主的狭隘与凶狠。
世间的邪恶(?)既受你的诅咒,则你是有仇恨的。世间万物不都是你创造的吗?你创造了邪恶为什么又来仇视邪恶?你既能仇视则必有爱憎之情,既有爱憎则必被爱憎所惑。所谓爱之欲其复生,恨之欲其立死;因此你毁灭城市、屠戮人民,使芸芸众生在俗世中恩怨相萦,劳劳碌碌、争斗不已。你是这样的吗?如果是,则你的怨毒较世人犹过,更无从救溺人类;如果不是,则你的存在便没有任何实证、任何凭据。所谓天主,所谓教谕,不过是人类自己杜撰出来的、用以对施暴者威吓、对弱小者安慰的虚幻灵媒,本质上与其他教理、其他哲学出于一辙,更无分毫区别。
纯粹的天主徒创造了什么?这世上的一切科学、人文成就均基本与他们无关。他们仅仅创造了一种玄学,一种仪式,一种奴役别人的新法术。他们远离一切为生存而斗争的微贱工作,获得大量的空余时间和物质保障,用于进行旷日持久而徒劳无益的阅读、讨论,以及对于“智慧”的研究;而其他人却要胼手胝足,以自己辛勤劳动的所得,作为交换灵魂上“救赎”的代价。
但是,俗人们,你们又在“忙”些什么?睁开眼睛,我们看到的是吸毒和酗酒,纵欲和凶杀,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正义和安宁像一位被轮奸的寡妇衣不蔽体,向隅而泣……人类如此殚精竭虑、肆无忌惮,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位显威极者恐惧其位显威极,而想过平静的日子,纵欲无度者厌倦了那纵欲无度,而倾羡赤子的童贞单纯——
天主啊,这就是你一心所要召唤的儿子吗?!
客观地说,西方输入中国的大量文艺、哲学思潮中,有很多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但曲高和寡,或者混杂在泥沙之中,让人更难辨识;其结果是,腐尸臭肉甚嚣尘上,真正的学问艺术却俯首无言。国内的学术界,经济理论不能有效指导经济的运作,思想政治又流于空洞苍白,在探讨和辩论中常常捉襟见肘,不能自圆其说。文艺创作上,应命之作人们哂笑其应命,先锋派、新体验派、超现代派、魔幻现实主义等等,又难为大多数人所理解和接受,成功的作品寥若晨星。舞台上扭动着横七竖八的人体,那不是青春活力的宣泄,而是歇斯底里的间歇性发作和日暮途穷的哭诉无门;舞台下则鼓掌、跺脚、声嘶力竭的嚎叫,口哨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人们或者由于对现实的失望,或者情趣不高,或者空虚无聊无以寄托,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只为了“放松”,消耗时间……总之,追腥逐臭似乎成为主流,社会公德、民族的尊严饮泣吞声;一种“世纪末”的颓废没落情绪严重侵蚀了国人的灵魂。
人们为何如此热衷于喧嚣?因为八十年代后期以来,社会风气越来越浇薄,难得有人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些问题;人们刚从文革的狂热中爬出来,旋又堕入另一种更可怕的狂热——金钱崇拜,肉欲崇拜,实权(可转换为实物的权)崇拜。甘守寂寞者门前冷落,名利场中却车水马龙。如果你想做一点学问,完善你的品行,这本身就已困难重重,而风习不但不予以赞赏和支持,反而大加嘲弄和排斥;整个国家变成一个马蜂窝,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们理想失落,找不到赖以支撑自己的坚实的精神支柱,便纷纷在滔天浊浪中不战而降,随波逐流。其中时而浮出几颗豪杰的脑袋来,吐出一口浊水,换一口气;一看世界依然方舟外的天下,便索性摇尾一变,跟着兴风作浪起来。
天主啊!这堕落的世界,你又能“拯救”几分?
再回到我们关于宗教的讨论上来。
大略地说,迷于宗教(或装作迷于宗教)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苦难深重、永无出头之望者,他要从教义中求得自欺的安慰;另一种是作恶多端、纵欲无度者,他们过够了荒淫无耻的生活,历滥了尘世的物欲和肉欲,再也没有什么新鲜刺激,可以使那从核心开始腐烂的灵魂感到兴奋了;于是,退步抽身,偎到教义怀中,乞求教士的鼻涕能够洗去一点他罪恶的积垢。他们并不真正痛悔了,只不过为求灵魂的平安;以为这么一来,罪恶就可以不受谴责,冤家就可以不向他复仇。所以,教堂成为避难所,教义贴作护身符;宗教皮毛之下,是弱小卑微者的另一笔捐税,和昔日的豪强们藏污纳垢的乐园。
毋庸置疑,《圣经》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即便伟大,也还够不上称之为“圣”。人世间既没有“神”,也就不会有“圣”的“经”典;就其实质而言,那不过是一部神化了的西方(首先是以色列人)社会编年史。其中所叙述的战争、生息、牧歌和戒律,便是今天西方世界一切律法、风俗、道德观和政治架构的原始模型。《圣经》毫无疑问是人写的,可能是早期的天主崇拜者们用以规范和延续其教理的教科书;书中除一部分的历史写真(但也被改写得面目全非)外,又掺杂了大量神话、传说、箴言故事,以及乌托邦的憧憬。这是古代人民希望摆脱自然力的束缚、战胜恶人、争取幸福生活的有力证据;与其作为“圣书”来膜拜,倒毋宁把它作为一部作者不详的古典长篇小说(史诗)来读,或许更合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