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春天的最后影像(散文)
不确定是在哪里,不确定是在早晨、黄昏还是在深夜。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一个人的呼唤,低沉的,哀伤的。又像是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它位于一首曲子的低声部,是一首二胡曲,我像是听过,却想不起来曲名。咿咿呀呀咿,呀呀咿咿呀,迂回在夜色下。
我不知道,这声音是从何处飘到我耳朵里的。我屏气找寻,感觉就在头顶上,就在紧闭的窗外。声音持续着,我听到了更为忧伤的颤音。连续的颤音,一声淹没一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是有人在呜咽。那个人会是谁?为何会发出如此凄凉的哭声,我不晓得。
忧伤的时候就去读诗。读一首诗,最好是带着一点点伤感的却能带给你温暖的诗——这是在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你写在信中的句子。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诗集,是《茨维塔耶娃诗选》。读其中的一首诗:
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
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像这样,在蔚蓝的空气里
溶进了无底的渴望
像这样,在床单的蔚蓝里
孩子遥望记忆的远方
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
……
我无法再往下读了。这样细细的听,这样无尽的沉落,是诗人写在春天的不为人知的疼痛。我感觉自己的胸膛里积满了水,是暗红色的血水,不断涌入不断外溢。《像这样细细地听》是我和茨维塔耶娃于诗歌里的第一次相遇。
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在华师大安静宽敞的图书馆,我的手接住了从书架上落下来的诗集《黄昏的纪念册》。此后便开始阅读她的诗歌、散文、书信以及自传。
这首《像这样细细地听》,是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在十八岁那年春天的早晨,发出的温柔低诉。那是一个蔚蓝色的梦境,是一场梦幻般的爱恋。诗歌气息绵长,意象清新精妙,有着音乐的韵律及美感。
茨维塔耶娃是一个为诗而生的女人。这是在她死后,文学界对她的评价。她的一生写下无数首诗,诗歌的主题无外乎是生命与死亡,爱情和友谊,艺术及自然。读茨维塔耶娃的诗,能发现她在不同生活状态下的情感脉络,能读出苦涩、读出忧虑,以及灵魂深处不停冲撞的渴望。她是个多情、敏感、脆弱的女人。在爱情上,她不停地寻觅,不停地投入,不停地自焚。诗的灵感不停地涌动,她写诗,不停地写,直至死去。
1926年的春天,在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引荐下,茨维塔耶娃结识了奥地利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两个感性的男诗人和一个多情的女诗人之间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开始并持续着一段让后人惊叹不已的三角恋情。他们在灵魂上擦出爱的火花,在书信中亲吻拥抱,用诗歌温暖彼此孤单疲惫的灵魂。
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那种至死都无法相见的苦恋,成为诗人生命中最后的皈依。茨维塔耶娃深深地爱着里尔克,以至于在里尔克去世后,她发出“莱纳,我被你的死亡吞噬了”的悲呼。在里尔克去世十四年后的春天的黄昏,她写下《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
对茨维塔耶娃在诗中写到的那个小镇,我有过无数次的遐想。无尽的黄昏,绵远的钟声,大朵大朵黄色的郁金香,站在小镇某个旅店房间的阳台,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悠扬的笛声……而这只是一种意念中的浪漫,里尔克死了,肉身和灵魂被生活重重的车轮碾过,最后成为一地碎片。所谓的小镇,小镇的黄昏,还有那悠扬的笛声,只不过是诗人意念中美好的却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归宿。
合上诗集,如诗中所写的那样,细细地听。我开始倾听,倾听时间滴落时敲出的微弱响声,倾听这飘忽不定的没有来路更没有去路的声音。
一场雨降临。我推窗。探头张望。园子里的花都开好了。紫色的风信子。黄色的郁金香。还有梨花,在树枝间雪白。诗歌是开在春天的风信子,与蓝色的薄雾拥吻。风信子在春晨蓝色的薄雾中,如我一般在等待,等待一个人,从千里之外赶来,共同完成春天里的最后一次会面。
已是黄昏,雨贪恋草茎的深情,迟迟不愿意离去。梨花被风吹落,落成一地白雪。哒哒哒,哒哒,哒哒,我听到了。听到了你的脚步声。你来了,在我窗前停下,为我念里尔克的诗:
我愿陪坐在你身边,唱歌催着你入眠。
我愿哼唱着摇你入睡,睡去醒来都在你眼前。
我愿做屋内唯一了解寒夜的人。
我愿梦外谛听你,谛听世界,谛听森林。
这些诗句潜伏在旷远的寂静中,如春天里一场孤寂的雨,降落在黑夜来临之前。雨,滴落在诗集白色封面上,啪嗒啪嗒地响。诗,读完了。雨,停了。终究,我还是没有开窗去迎接你。
就像里尔克的诗句——愿你在梦外谛听我。
就让你在梦外谛听我。我不敢注视你的眼,你的眼睛是深幽的海,我会陷落,沉沉地陷落,我会找不到岸。我不愿在褶皱的时光中与你重逢,时间让我的容颜逐日衰老,我的眼角有了皱纹,我的头上生出了白发。其实,我心里盼望的就是这样,在春天,在一首温暖的略带忧伤的诗歌里与你重逢。用一首诗的时间,在心里描绘你的模样。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比之前停留的时间更长些。只是这声音太过飘忽,春天斑斓的意象被瓦解,从而破碎。雪白的花瓣经不住风雨的摧残,纷纷落下,铺了一地。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起床。洗漱。穿衣。开始出发,我的目的地是远方一座梨花满园的村庄。我将坐上五个多小时的火车,再转乘公交车,然后步行四十分钟到达。
早在二月春色未临时,便收到你的书信,邀请一群好友去你的村庄小聚。在信中,你标注了详细的线路图,交代了与我们会合的时间地点,你会在村口的梨树下等我们。读你在信中描绘的村庄,像是凡尘之外的仙境。
在信中,你写道:今年的春天,我要回家看望一个人,与她约好的,到了每年的春天,就去看她。四合院在村庄最深处的半山腰。高高的院墙外,是一排排的梨树,这个时候树枝间应该已开满了花。我会架起木梯子,胆够大的人可以爬上去,爬到最高处,如果天气好,等到夜幕降临,可以看到星星。我家的四合院虽然旧了点,但够大够我们这些人住,你们都去吧,陪我一起去看看她。
念完你的信,我居然有点迫不及待地要去你的村庄。在我未曾抵达之前,眼前伸展着一个没有边际的远方。远方花开如常,并不虚无,只要迈开步子,便可抵达。按照行程,我们会在你的村庄小住四日,吃村民种在田间的蔬菜瓜果,亲近山野空谷,在河滩溪边漫步,充分享受远离城市的田园生活。
当我站在村口的梨树下时,已是下午3时。树下无人,只有三朵两朵的梨花飘落在我的身上。我有点恍惚,我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梨树,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恍惚的我像是一个失去了某段记忆的人,絮絮叨叨地向人打听村庄的名字。我去过很多地方,迷恋山谷和荒野,越是古旧越是荒凉,越是沉湎其中。我会迷失在野外的某个空谷,等着山风吹过,等着野花盛开,等着你来领我。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是风铃互相碰撞时发出的声音。风,成了春天的搬运工,它将这美妙的声音运到我身前,灌入我的耳朵。我回头,寻找声音的源头,发现它们挂在不远处一间老屋的木窗棂上,两只古铜色的小铃铛,串在一根麻绳上,像一对双生子。那绳子是它们的秋千,风是一双手,推着它们来回晃悠,它们时而拥抱,时而分开。我走过去,发现像这样一对对的铃铛有好多,它们垂挂在屋檐下,门帘上,树枝间,甚至是系在脚踏车的车铃上,挂在三轮车的车把上,成串成串的,像是一个乐队,咚咚叮叮当当,合奏着一首春天的进行曲。
我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向它们。奇怪的是,当我停下来,铃铛也停下来,不再碰撞。当我迈开步子,那脆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声音往前走,迈过一个个门槛,穿过那悬挂着无数对铃铛的门帘,经过长长的回廊,走过一个长满青苔的水井,我走进一间木屋。屋子里空空的,连一把椅子都没有。三面墙壁呈阴郁调的棕黑色,我能闻到木头的气味。哦,这是油松木。我熟悉这种味道。
有一年去安徽歙县,住的是当地的民宿,就是用油松木搭建的木屋,下雨天,会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民宿的老板娘长得像古徽州的女人,长袄长裙,肤如凝脂,柳眉弯弯,好不动人。她常常站在一口古井边,唱黄梅戏:
春季里,相思鲜花开满地,
蝴蝶呀,双双对对随花飞。
蜂采蜜,燕衔泥,梁上新窠来筑起。
鹊儿忙报喜,鹦鹉奏乐器……
一位相貌不俗的男人坐在梨花树下,为她拉二胡。两人偶尔相视,眉目之间含着深情。
我抚摸墙壁,居然没有一丝灰尘,我有点惊讶,这间没有丝毫烟火味的无人居住的木屋,怎么会如此干净。凑近一看,才发现,墙壁上有裂痕,有凹痕,好几处有被雕刻被描画过的痕迹,只是这痕迹很浅,粗看是看不出来。
或许,这只是一间普通的朴素的屋子。可在这个春天,我在小村见到它,总感觉有种无法言说的神秘。木屋有门槛,边角被磨损。还有门帘子,悬挂着古铜色的铃铛。没有绿色的植物。没有书桌没有书。没有摊开的稿纸以及摊开的秘密。
这木屋该有很多很多年了吧,我自言自语道。这是从哪个朝代流传下来的?这又是谁的屋子,谁是它们的主人?它们让我想起古徽州的老宅子,也是泛着木头的气味,一间连着一间,有长长的深深的回廊,回廊外有飘着落花的水井、深潭。半敞的木门前倚着一位双目含愁的女子,她的似水年华和这木屋一样,渐渐地从精致生动沦落成腐朽苍老。
一束光,微弱的光,从屋顶的小窗子中透射下来。小窗很小,只有一块老豆腐这么小。那束光落在我的身上,紧紧地拥抱我,拥抱伸展在我面前的这个世界。我突然惊醒,我已然迷失在这间木屋里。我已迷失了两个多时辰。我该走了。回到村口的那棵梨花树下,和等我的朋友们相见。
树下不见你的身影。不见我熟悉的好朋友们的身影。只有一位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妇,坐在落满梨花的树下打着瞌睡。她的身边卧着一只白色的猫。她苍老的容颜让我想起刚刚相遇的那间木屋,想起残存在墙壁上凹凸的凿印。
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你。你说:你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们都来了,在我家等你,我们走吧。我随着你走向半山腰,走向你的四合院。果然山路不好走,我的双脚开始抗议。脚边是一茬一茬的青草,空气像水流一样避开阳光,带来一股子乡野的清香。你的四合院就在前方的山坡上,四周种满了梨花,在黄昏的光影里,那座四合院像个迟暮的美人,静卧在梨花树下。
你在院子里搭起了一排石桌,左右两边放着石凳子,又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桌子的菜肴。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居然是石桌石凳子,这让我有了强烈的穿越感,我感觉太不真实了,像是我看过的某部电影中的镜头。也是在这避世的山野,也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四合院,院墙外有成排成排的梨树,院子里也是这样的石桌石凳,也是这样沉寂的夜晚。
我使劲捏捏自己的脸,有痛感,我才相信,我所看到的都是真的。夜色渐浓,有人结伴去河边散步。有人拿来木梯子,爬上梯子去看星星。有人在月下饮茶说话。我看到院门外的梨花树下有人影晃动。夜色下的梨花变得更为凄美,忧伤地飘落,泛着雪白雪白的光。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不知是谁在树下吟诵梨花诗,这是辛弃疾写在《玉楼春》中的诗句。这是一首伤春之作,特别是最后这两句以景作结,诗人将春天萌生而出的种种愁绪,倾注在风雨中的梨花上了。我看清了,站在梨花树下吟诗的人是你。你发出一声叹息,悠长的,哀伤的叹息,这叹息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这个春天的夜,半两月光挂在墨一般沉寂的夜幕下。我途经你的春天,途经你的村庄,途经这座静卧在山坡上的四合院,途经院墙外的树树梨花,同时也途经了你的忧伤。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看着梨花,看着梨树下的你,脱口而出的竟然是纳兰容若的诗。这是一首悼亡诗。写给谁,众说纷纭。容若一生用情至深且情路坎坷,诗词中常以梨花作为意象,将心中之爱之忧,深隐其中。
纳兰诗,诗风清绝凄迷,诉不尽人间相思之苦、离别之痛。而梨花的谐音是离花,更是平添惆怅。容若对梨花犹如林逋对梅花,已然成为一种物我两忘的精神寄寓。落尽梨花暗喻此生一别,再无相见之日。人如花,清减消瘦,日日道相思却无处话相思。
晚风吹过,惊落了枝头的梨花,令我的心也沾染了梨花的忧伤。这诗句太过悲凄,春的明媚斑斓在你的眼中全然消隐,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痛楚。你时而看着夜色,时而看看我,时而低头不语,你显然已经无法去梳理内心的愁绪。
这篇文章,在下建议流年申报绝品。
问好雪,确实敬佩你的才思,为你骄傲……
这几天在外,到今天才停下来。
读你留下的字,很温暖也很感动。此刻,突然想起2011年3月19日,我初入江山那会,最先是在酒家读的文,最先读的是你的散文、“故事”的小说。一晃我在江山的日子快六年了。
时光在一日日的忙碌中流动着,有时会感觉很慢,很累,有时回头去看,会感觉不可思议,怎么会一下子就六年了,在一个地方,静静地呆了六年,就像和一个人谈了六年的恋爱,感觉好漫长。
这些年里,努力地平和着心境,忽略更多,包容更多,一直想让自己慢下来,静下来,读书写文。所以有些东西,我会慢慢地放下,总是要舍弃一些的,舍弃一些,才能重新拥有一些,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去读书写字。
我们虽不常说话,我知道,你一直在身边,你会来读我写下的字,就像我也会常去你的文集,读你写的字。这样便好。
祝福山泉哥哥,一切安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欣赏学习,谢谢雪的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