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所言的武夷山，主要是指福建崇安县境内的武夷山自然风景区，但那其实仅只是整个大气磅礴的武夷山脉的很小部分。在划定的风景区里，清溪竹筏，碧树丹峰，胜景不可枚数；但我却一向对炙手可热的名胜之区敬而远之，只喜欢独自一人，走常人不到的幽僻荒径。我认为，风景地一旦成为热门游览区，你便身不由己的成了起哄的看客，而绝少能从风景中觅到自然之趣。且不说一些红男绿女的闹闹嚷嚷，俗尘扑面而来，这已经与自然的景观极不协调了；偏是还有一些人喜欢狗尾续貂，或画蛇添足，在自然风景中立坊勒石，刻古雕今，制造了一大批非驴非马的怪物，令人大倒胃口。也许有人觉得，无名之景看起来令人乏味，而有了碑碣文字，“死景”经这点睛的一笔，立刻活了，看景也就兴致盎然。但我的观点正相反，我反对那种把风景世俗化的愚蠢做法；看景，是一桩心灵的事业，它需要朝夕相对，细细品味，以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一致。世上大多数旅游者，所看的不过是热闹，对于山、水、草、木来说，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过客，是素昧平生的路人。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从山水中找到知音，找到可以无语相对、灵犀贯通的朋友。这样的人，是无需别人为山水题什么匾额的；他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感悟，自己的发现，自己的收获。为什么人都有一种恶劣的癖好，情不自禁地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为什么定要划定一块地方，作为人类寻欢作乐的地盘，而又要美名其曰“自然风景区”？在郦道元、陶宏景、谢灵运一班人眼中，天下无处不是风景胜地，只不过这一些地方熟悉些，那一些地方生疏些罢了。苏东坡记文与可竹画的神韵在于“胸有成竹”，其实看景的人也必须“心中有景”；只有心中有景，才能眼中有景，才能在看似平常的自然景物中，发现到人所未见的特点、奇观，以及景物的灵气。
　　 我在崇安住了几日，虽有当地不少的人建议我去那个“风景区”玩玩，我却始终未以为意。临去之日，我决定撇开闽赣公路，独自徒步翻越武夷主峰黄冈山。
　　 这是一个巨大的、包藏着无数危险与神秘的、沉寂的丛林。主峰的南北两翼分别是福建省和江西省的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方圆50公里以内，人烟稀少，野兽出没。我从崇安县城，经星村镇，再乘车到达黄冈山脚下，当晚住进一座冷冷清清的深山茶厂。在那里，好心的厂长像借债似的声音凄凉的规劝我放弃这个可怕打算；他说，即使当地的山民，翻山也常常结伴而行，身背猎枪的猎人也很少在山中单来独往。因为在保护区内，许多野兽是禁猎的，所以猎枪常常只是一种名贵的装备，很少能有机会展露一下它的才干，因而野兽伤人之事并非闻所未闻。我告诉他，我已经决定了翻山，我必须向自己的诺言负责，我不能因为山上有危险，就拒绝履行诺言。我没有权利这样做。而且，尤其必要的一个条件就是，我必须独自一人上山，否则那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这好心人叹息着去了，他或许认为，自己遇上一个神志不清的可怜的路人罢，这人决心要在寂无一人的荒山中了结自己负担过重的一生。
　　 那是暮冬的早晨，风挺冷，山路上空无一人；我背着一只旅行包，操一根很不结实的木棍，就这样上路了。山中日出很迟，我走了很久，才看到第一缕阳光斜射在远处的林木梢头。越往里走，空气越凝涩，树木越阴森；巨大的石块随处可见，山路也更加曲折狭窄了。风挟着被分切而零碎的、霉味很重的潮气扑面而来，鸟声也渐稀疏，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想遇到猛兽，我无意于与它们较量力气，而且事实上，我恐怕我也远不能抵抗稍为凶猛一点的食肉兽的攻击。但我还是坚持命令自己，往前走，别管遇到什么！我精神高度集中，攥在手里的木棍也微微发热，这种紧张倒使我完全忘记了身体的疲劳。如果我此生注定要死在野兽手上，我祈求，我宁愿葬身猛虎之腹，而不愿倒在毒蛇之口。我知道，我为什么要翻越这座荒凉的山峰；如果我不能翻越它，则它对于我终生都是一个秘密，一种威胁，一道无法跨越的障碍，一个时刻相伴、不能摆脱的阴影。如果我翻过去了，则它对于我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呢？我可以审察它，把玩它，俯视它，解剖它；无论多高的峰峦，都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件盆景。因此，我不仅必须翻过去，或者毋宁说，我必须尝试努力翻越我生命中的一座高峰，正在试图穿越我生命中一片庞大的阴影地带。我要让每一段道路因我而明亮起来，每一株大树、每一棵小草，都因我而揭去阴沉的幕纱，展露它们清晰明丽的丰姿。我不能退却，尽管这种冒险有可能要用生命来作为代价。
　　 然而，很幸运，或者说很遗憾，我没有遇到任何凶猛的野兽，甚至，连一只野狗也没遇到。当我走进自然保护区深处时，到处古木森森，落叶厚积，人迹越来越罕至。一直走上黄冈山垭口，才见到两三个“守关”的山民；而这时，紧张疑虑已一扫而空，才觉出脊背的汗湿，和脚底的疼痛来。
　　 这一天我徒步行走了90余华里，傍晚时分到达江西省武夷山垦殖场，当年名满天下的“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武夷山分校就在这里。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在落日压山时，我独自走到附近的一座小山上，面对夕阳久久凝视。
　　 我想起这座山脉的数万年的历史或更久远，其间有多少英雄鬼神，可歌可泣。这一切都消散之后，我以一个孤寂的漂泊者的身份又来到这里。然而我能解释它吗？或者可以篡改它？它那么巨大的包容，甚至连夕阳也对它肃然起敬，我又能以什么尺子，去丈量它那横空出世的躯体？无知的我啊，竟是如此的狂妄！对着这苍莽的丛山，如血的残阳，我不禁朗声说道：
　　 向黄昏致敬！向即将逝世的余光致敬！向玫瑰色的天宇致敬！向苍天覆盖下的大地致敬！致敬！伟大而神奇的自然，在时间上无始无终，在空间上无边无际。
　　 在你面前，人类显得多么卑微，一切努力终将徒劳，一切勾心斗角都是浮游人生的多余动作。正像人类观察水蛭的扭动、繁殖和嬉戏，伟大的自然之神观察众生，不也带着一丝宽容而不以为然的微笑么？啊，众神之神！你伟大、神秘、莫可名状，然而无处不在；我崇拜你，尽管我卑微，而你毕竟不因这卑微而舍弃我的灵魂。你包裹我，抚弄我，颠动我并爱我。你展开无数的花在春天的山上，娱我狭隘而灰色的眼睛；你洒下无数的露在秋天的草径，湿我一双赤裸的脚趾。你还教无数的风儿、雨儿、鸟儿、虫儿，合奏出一首神妙的曲子，来娱润我的时常干旱的心灵。你还挂一弯明月在林梢，陪伴我的孤独；你甚至没有忘记关照空旷的原野，用博大的度量来容纳我关于寂寞的种种诉说。
　　 你行走天宇，以光为步履；凡有光的地方，就有你安详的足印。你不仅安慰我而且激励我，不要我惰怠却教我劳作，要我以血汗兑换自己的口食。至高无上的神！你大度大量，容纳我的身体，容纳并不完美的我，容纳我的种种过失、错误、愚蠢，乃至品德上的污垢。是你，而且也只有你，才这样容纳我的，并在我种种失误之后，仍对我抱有希望。
　　 伟大而无始无终的神！你创造了这世上万物，又创造了我，和我居住在道旁的许多朋友。你让他们在你一时照顾不到的时候，代替你来照顾我；让他们秉行你的旨意，在茫茫人海中，辨认我的并不英俊的背影。
　　 伟大的神啊！你今天逝去，明日又会再来，并且以黄昏的猩红，明确预告晨曦的绚烂。是的，你会再来，你是永恒；而我，因为卑微却要无可逃避的老去。你把我头上因操持命运而跌落的发丝，一根根植于我的下颌；你把这东西作为你将使我老去的标记，作为虽经重重迷障而仍不能篡改的生之信物。众神之神，你凭着这日日生长的胡髭与我立约，你要我在青春凋谢之前就要受割礼，皈依你的伟大而又神秘的教义。你不容我好好思考，把我掳掠而去；像晴朗的天空，放牧成群的白云；你放牧我，与众生一道，不让我迷茫的散佚在昏暗歧途。
　　 自然之神，你把山影剪贴在遥远的天边，你提醒我应从荒野归去，休息，劳作，并且满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