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缘】归(征文·小说)
一
金宝娘,干嘛去呀?看着扎着蓝色围巾,抱着小篮筐,低头快步走的金宝娘,正在地里浇水的老乡亲顺口问。金宝娘不抬头地应了一声“走亲”,全然一副不想继续应答的样子。
时值初春正午,地头小马路旁的积雪正在融化,路上很湿滑的样子。金宝娘可顾不上这些,只想着赶上村口的长途车。
路过自家的土地时,看着别人家都是返青的麦子,自己家是荒芜一片,心里很不是滋味。许是分了神,脚下没了根,有几次差点滑倒。
哎,不管咋样,开春之后,也得把地种上。金宝娘暗想,正好看到中巴车远远地开过来,她拼力地跑了起来,终于赶上了车。
其实距离并不远,也就是十多里路,中巴车像一根麻线,穿起散落的村子,到达目的地用了半个多钟头。
下车后,金宝娘站在村口,愣怔着看正在返青的土地。直至看到有人顺着小路走过来,她才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子一样,溜边走,一直走到村边的一处院落前。
拍门,唤:大丫,大丫。许久才有人应。
当出来的中年妇女看到金宝娘时,惊诧地喊:娘,你咋来了呀!
金宝娘也没回答,将篮子递过去,自顾自地进到正屋。看到炕桌上,一碟咸菜,一碗粥,俩馒头,说:大丫,你天天就这样吃呀!
没,不是。大丫这样说着,慌忙去拿了鸡蛋和大葱,麻利地炒了一大盘,端上来,还帮母亲盛了一碗粥。娘俩相对而坐,却谁都没有吃。
娘,有什么事情,让金宝给我们打个电话不行吗?这么远的路,你自己个来,我多不放心呀!大丫说着,将馒头塞到母亲的手里。
金宝娘闷吞着不吭气,大丫急得一口饭都吃不下:娘,你到底有啥事呀,这么难说吗?大强这几天去伺候我公公了,他的腿摔着了不能动,我每天还得往那边送饭。洪霞正做月子,洪生也高三了,马上就高考,我哪个也顾不上,娘,我够心乱啦!你就快说吧。
大丫,金宝……
金宝又咋欺负你了呀,都这么一把子岁数了,还不知道体贴人。娘,你都七十了,还带着金金多累呀!实在不行,把金金送回去,让金宝自己管吧!大丫边说,边帮母亲按摩双腿。金宝娘身影消瘦,平素穿得肥大,倒不显。此刻摸在手里的感觉,就像摸着骨头一样。
大丫呀,娘不中用,这地要确权了,你的地给金宝吧!金宝仨孩子,也不易。
娘呀,他不容易?!那么多年,那地是谁帮着种呀,他俩口天天都干啥呢,金宝天天吃喝,金宝媳妇日日打麻将,三个孩子一个都不愿意管。金金你管,金玉媳妇娘家管,只有金来她自己带,还整的孩子天天都邋邋遢遢,就像要饭的一样。我之前听说确权,还想着把自己的地确认好,到时我再苦再累也要侍弄好,让你过几天清闲日子。娘,咱可不能把地都确认给金宝,没有土地没有根,更没有约束金宝的了,你指望金宝自己种吗?指着他养你老吗?大丫恨不得一口说出三个不同意来。
娘一辈子吃苦习惯了,娘不想看着你们争吵,你们都有家有业了,还是顾念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吧!金宝咋能不管我呢?他再经经事,肯定会好的。你们当姐姐的,都得信得过他呀!
信得过?!娘,他长这么大,哪个年龄干的事情让咱们信得过呀!当年,若不是他逼着俺爹去帮他借钱买酒,喝酒还撒酒疯,爹怎么能活活气死呢!
你爹,那不怪金宝,金宝,当时就是糊涂。金宝娘试图帮金宝说话,但喏喏了好久,都没有说出更多理由来。
娘,别说了,这事不行。我的地,我留着,养你。
大丫再也不给母亲说话的机会,她将炒鸡蛋推到母亲面前:娘,快吃吧!都凉了。
金宝娘夹了一块塞到嘴巴里,嚼了好几下,几颗仅剩下的上下对不上的牙齿根本嚼不烂,咋也咽不下去,在嘴巴里倒来倒去。
大丫再也忍不住:娘呀,你自己都咋样了,还要只顾金宝吗?金宝就是天吗?你这样顾他,他也不领情呀!娘,你醒醒吧!去年我去帮着种地,他心眼脏,怕我种了现在不给他,说啥也不让种,不让我种,他种也行呀!他又懒,就让地荒着。这让俺爹看到了,俺爹更生气了,他在的时候,哪年不是侍弄的精心劲儿,全村谁家也比不上。这不开春了,你也别回去了,回去了光给他家扛活,你看都瘦成啥样了……
看着还不到五十,就头发花白的大丫,边说边两眼是泪,金宝娘只叹气:哎,都是自己作孽呀!
金宝娘在大丫家住了三天。这三天,大丫只让她盘腿坐在暖和的炕头上歇着。可这样坐着的金宝娘,感觉浑身的骨头发僵,看着大丫像个梭子一样,穿过来,穿过去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让大丫不要地的话,金宝娘说啥也说不出了,趁着大丫去给公公送饭,金宝娘又去村口赶车了。
二
只是过了三天,被浇灌透彻的麦子,仿佛又长高了一些。地头的野菜也绿油油一片了。
中巴车远远地开过来之时,金宝娘看到大丫向着自己跑过来。
娘,你去哪儿呀,娘,你等等我……
大丫追过来的时候,金宝娘正在上车。大丫拉着说啥也不放手。
大丫呀,我去二丫那儿看看,你别挡着了。
二丫忙,哪儿有空管你呀,娘,你莫去啦!
不行,我还有事,大丫,你回吧!
娘,你莫去难为二丫啦,二丫够不容易啦!
唉,你莫管……
拉扯好一会儿,载着金宝娘的中巴车终于出发了。大丫蹲在路边地头上,不停地抹眼泪。
终于到二丫家时,大门紧闭。二丫是小学老师,学校距离家五里路。金宝娘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二丫上班原本不路过娘家,但总是弯过去看望她。
一直到去年春上,也不知道为啥,二丫突然就不来了。金宝娘去二丫家追问许久,二丫绝口不说为了啥。
一恍惚,一年过去了。因为没了老伴,独自撑着一个大家,金宝娘快速衰老了。原本还能利落地下地干活呢,到现在,走路都成了难事。站在家门口,看着二丫将回来的方向,金宝娘又是一声哀叹。
没等到二丫,却等到了二丫的小女儿红红。看到姥姥,红红很吃惊,利落地打开门,将姥姥牵到内屋。顾不上跟姥姥说话,就开始烧火做饭。红红是初中生了,学校距离家三里路,每天都要回家自己做饭吃。
姥姥,你也不提前跟俺妈说一声,让她帮你买点好吃的。家里就点土豆了,姥你凑合吃吧!等饭好,俺妈就回来了。
听着红红这样说,看着她瘦小的身子洗刷大锅的时候,仿佛将上半身都探进去一般。金宝娘再也坐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在灶火旁,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麻溜地添柴火。红红拿过篦子,热上馒头,剩菜,然后去洗土豆切土豆,再在小煤炉子上翻炒。
看着红红专注的神情,金宝娘的心呀,就像被柴火烘烤一样。
正难受着,二丫回来了,她的身上沾满了泥,进门没抬头就喊:红红,快帮我去找衣服。红红应声去找。二丫看到正在烧火的母亲,呆愣住了:娘,你咋来了。
二丫呀,你咋了,摔了吗?
没,没事。这样说着,二丫扶着墙走进屋里。金宝娘看到二丫的裤子都湿了。红红已经找出了干净的衣服,帮妈妈换上。
每一次看到二丫,二丫总是一副泥脚农民的样子。虽然她是老师,但地里的活可从没有耽误过。晨起干农活,来不及换衣衫就去上课。这两种身份的转换,二丫一干就是二十年。
红红吃好饭,没休息就去上学了。
二丫也顾不上跟母亲多说话,就准备去上班。
金宝娘可不甘心,她迈着碎步,扯着二丫的自行车,跟着二丫一起往学校走。
俩人边走边说。
听到母亲让她放弃土地,二丫说:不行。
哪能这样呢!村里不都是土地房产给儿子吗?二丫呀,你可是当老师的,咱不能糊涂。
糊涂,娘你才糊涂呢?金宝顶劲儿就都给他,但都给了他,他就能顶劲儿吗?这么多年,你过得啥日子,你就是藏着不说,俺们也知道。现在你手里不拿着点东西,金宝更不把你当人看了。
哎,娘这一辈子呀,也就这样了,你爹这么盼着金宝能立业,现在就是没你爹了,咱也护着这根苗呀!
娘,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当年你为了省钱,不让我上大学,弄得我当这么多年代课老师,每天这五里路呀,晴天是土的,雨天是泥的,我走得容易吗?俩孩子长这么大,我哪儿管的上。都是女娃咋了呢?没有儿子就不能养老吗?我……二丫看母亲一直跟着,心疼母亲的辛苦,停下来:我就是不放心确权给他,这土地原本就有我的份儿,我拿是有理有据的,就是去哪儿说,我都有话说。娘你别说了。
二丫,话……
话就得这样说,娘,若土地不确认给他,他还好好待你的话,这土地,俺们姐妹自然会有说法,若他还这样薄待你,娘,不确权给他,反而正对了。这么多年,土地上所有的钱都给他,俺们姐妹可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盼着他对你好,是真好吗?娘,若真好,你能来这里跟俺们姐妹说?娘,俺们姐妹为了他,够委屈啦!你就别说啦!
不能这样说,咱啥时候也不能放弃他呀!
我没说放弃呀,娘你想想,我此刻不放弃地,是真不为他着想吗?你若这样想,我就憋屈死了。去年,我连丫头们都没管,特意带着肉菜让你包饺子,你干啥了,你包了,只让金宝和金金吃,让我看着,我说啥了。娘,你就是这样薄待俺们,俺们姐妹谁说过啥,谁为难过你?!
二丫的话解开了金宝娘的疑惑,哎,那时糊涂呀!她闷闷地转过身,看着湿滑的路,不再吭气。
二丫见状说:娘,你回家吧!我下班就回来,你等我呀!
说着,二丫骑上车子,匆匆向着学校赶过去。
唉,唉,唉……金宝娘不停叹气。
回到二丫家,站在屋子当中,金宝娘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她踅摸着想走,临出门,看到二丫中午脱下来的裤子,还湿乎乎地丢在椅子上。于是拿起来,想帮着清洗一下。
拿起裤子,凑到眼前一看,纵使再眼花,金宝娘也发现了裤子上的血迹。原本二丫受伤了呀!我这个当娘的,只想着为儿子谋划,怎么就没看到女儿也在疼呢?金宝娘跪坐在地上,不禁无声恸哭。
当年,看到金宝爹在金宝和金宝媳妇的咒骂下,无声息地出溜到炕边上,断气的时候,金宝娘也是这样哭吧!一边是身体逐渐僵硬变凉的金宝爹,一边是仍然咒骂不休的金宝媳妇,一边是喝醉酒乱骂乱砸的金宝。
金宝娘爬过去试图摇醒金宝爹,爬过来想要阻止金宝媳妇,再看看双眼通红的金宝。她实在爬不动了,昂天长哭,却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哭的到底是什么。
三天后,金家祖坟旁,立起一个新坟。那是一个春上,遍地的小野草使劲地长着个儿。只有坟头的附近,凌乱的脚印在记录着一个生命的离开。
夜里,金宝娘常不知不觉地来到这儿,呆愣愣地坐在坟前,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啥的念叨了一宿:老头儿呀,咱的地该耕啦,种点啥呢?种上土豆吧,卖上点零花,也给孩子们分分;老头儿呀,咱的房子有点漏啦,你不在了,我可咋整呀,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上过房呢?金宝呀,他就是不懂事呀,你这样走了,他连滴眼泪都没有掉过呀,可怜你为了他,这么多年都不舍得喝酒,吃肉,可怜你哪怕自己个冻着,也不舍得亏欠他一丁点儿,可怜你病了,连药都不舍得吃。三个丫头都吃苦了呀,你说咱这是图个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回过神的金宝娘,爬起来,打水洗衣。初春了,土地在解冻,水尤为冰冷。关节严重变形的手,被深深刺痛,金宝娘似乎清醒了一些。但那金宝恶狠狠的话语,很快将其覆盖: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次,若拿不回她们三个死丫头的签字,就不要回来了。这地她们同意不同意,我都得要。那个加工厂已经跟我谈妥了,一亩地十多万呢!拿到就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愁啦!你可别耽误我的好事。
金宝的话像个铁棍子,将金宝娘的脑子搅拌得乱呼呼的。她洗干净的裤子晾好,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时近傍晚,小北风一吹,金宝娘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村子里平素人就少,那些动不了的老人,和顽皮的小娃,算是村子的生机,现在也被封存在或大或小或老或新的房子里。
金宝娘恍恍惚惚地走着,不知觉,走到了老金家祖坟,她扑倒坟边,使劲地抓着那些野草:老头儿呀,我可怎么活呀!
三
金宝娘做一个很长的梦:她看到自己神思恍惚着来到嫁到当村的三丫家,将正在跟龙凤儿女捉迷藏的三丫吓了一跳。三丫喊“娘”,金宝娘却不搭理,而是自顾自地走到正屋,往炕头一坐,喊:三丫,你咋还不知道做饭,这都几点了,你姐姐弟弟一会儿都回来了,吃啥呀!都恁大了也不懂事,快去。
三丫一听,吓得将两个娃塞到身后。这声音是娘的,可语气完完全全是爹的呀!
你咋还不动,金宝娘,快去拿扫帚疙瘩,打这个不听话的丫头。爹娘快把命都搭给你们了,还不知足吗?
三丫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她的儿女怯声问:妈妈,姥咋这样呀?
三丫,爹对不住你呀,自打有了金宝,爹就一直喊你,嚷你,其实爹也知道你心里苦呀!可爹没法,金宝是咱家的根呀,他若不好,咱都指靠谁呀!三丫,爹现在悔呀!你快过来,让爹看看,俺家三丫咋这么瘦呢?金宝娘扎着双手,双眼瞪得溜圆,若在下巴上加上一撮胡子,随着说话一摇一摆的,真就像爹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
欣赏学习了,祝福真真佳作连连!
很不错的小说。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