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瘪三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就知道偷钱,说,偷钱干什么了?”
吴德站在院子里怒骂着独生子吴新,气得两手发抖。伍拾多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切饼能买一箩筐呢。
吴新敢说吗?他刚从录像厅里溜出来。本来他一个人在家里坐的好好的,街上那些不上学了的小后生跑进院子找他玩耍,就有人提议去看录像,吴新很好奇,别看他人小,但是很仗义,他进屋从土炕席子底下抓了一把票子就出来了,“走,今天我请客!”录像厅是一个很低矮的棚子,一进门,劣质的烟味呛得吴新直咳嗽,黑洞洞的,只能隐约看见如幽灵似的人影在晃动。就有懂事的玩伴指点他哪里哪里有小门,或通到院子里或通到小巷里,他有些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录像厅为啥要弄这么多门。结果,录像的镜头令他脸红脖子粗,喉咙间不时地“圪咕圪咕”咽口水,他看了不该看的片子。突然,录像换成了他喜欢看的《陈真》,同来的玩伴拽着他的手往小门里钻,“快走,警察来了!”他从录像厅溜出来拐进小巷刚进门,惊魂未定,就见父亲吴德从屋里冲了出来。他下意识里要跑,可满脑子纠缠的都是些烂七八糟的画面,他都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被父亲一把抓了回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的。
“开学就上初三的人了,一天不知道都做些什么,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你看你妈多辛苦,你就不能给你妈送顿饭吗?自早上出去摆摊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了,你倒好,偷偷的拿钱自己去享受,你以为那钱是风刮来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吴德越说越搓火,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吴新脑子里浆糊似的一塌糊涂,被他老子一耳光扇得裤裆里激情喷射。他第一次体验到的快感,竟然是在父亲的巴掌之下。他懵懵懂懂感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裤子里却是湿乎乎一片。
他母亲在县城的街头摆着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地摊,吃了早饭出去到很晚才能回来,中午饭早晨出来的时候就带上饭盒了,肩上斜挎个绿色水壶,春夏还好说,冬天就冻成冰块了,有人就笑她不会活,挣那么多钱干啥,把身子劳坏了不值得。她总是笑笑,我身子好,火气旺,吃冷的下火。春风料峭,酷日炎炎,刮风下雨,天寒地冻,日复一日,饥一顿饱一顿,热饭冷吞,铁打的身子也吃不住啊。
在她宝贝儿子吴新辍学以后,胃口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却一直坚持着,不肯到医院看看。
吴德做饭是个好手艺,街道上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就请他帮忙。他就添置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等用品,有事宴顺便租赁。那时候,家家户户办个事都是问邻居东挪西借,特别麻烦,既然吴师傅这儿一应俱全,虽然花两个租赁费,但是省事儿。所以,吴德的买卖特别火。
自从那一耳光摔下去以后,吴新呆怔了几天,开学后,说啥也不去学校了。吴德也没法,只要他一张嘴训斥,老婆马上就护犊。吴德就跟他娘俩没办法,不上就不上吧,也十五六的小后生了,就跟着自己搬腾锅灶打打下手也行。谁知,吴新个子生得矮小,没那个力气,干不了两下就蹲那儿大喘气,吴德反而嫌他碍手碍脚的。跟着吴德好事没学成,毛病倒是学了不少。既然是红白喜事,总少不了给帮忙的人一盒酬劳的烟,一开始,吴新还把烟交给吴德,慢慢的,他偷抽了几根,觉得那种滋味很美、很享受,就自己留下了。吴德也没在意。有一次吴新在家里抽烟的时候正巧被吴德撞见,吴德愣了一下,也没说啥,他觉得孩子已经不上学了,就由他的吧,不想管得没出息了。吴新看见老子默许他抽烟了,自己的抽完就问吴德要。后来,抽帮忙给的红公主嫌丢人,不带嘴儿,就问吴德要钱买黄公主、桂花烟,钱攒多了还买阿诗玛,在小后生跟前显摆。当然,去录像厅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不觉辍学就五六年了,吴新除了个儿没怎么长高外,心眼儿可是长了不少,刚过了二十,就带着女朋友回家了,吴德看见那些女孩一个个描眉画眼没个可心的,警告吴新不要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吴新很听话,那些女孩再没上过门,可是吴新夜不归宿的次数却渐渐多了起来。你要问他,他总会说是跟朋友打扑克玩了通宵。
吴德夫妻俩一看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早早给他娶个媳妇有个约束。跟吴新一商量,“你们想葬送我大好青春?没门!”吴新还坚决不同意。
“去去去,别糟蹋青春那俩字了,我看你已经立秋了!”吴德幽幽来了一句。
“哟呵,我老子原来挺有文化。佩服,佩服!”吴新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不阴不阳的斜视着蹲在地上抽烟的吴德。
“怎么跟你爸说话了?没大没小的,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爸托人给你介绍的姑娘明天过来,你可好好打扮一下,说话注意一点。老大不小的人了,你爸也是为你好,老大不小的人了。”母亲捂着胸口坐在炕棱边上说。
“行行行,就由你们,明天相亲,行了吧?”说完,提了上衣就要出门。
“唉哟儿哎,妈刚才说啥来?一会儿还答应的好好的,一会儿就又要出去?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出去了。”
“我约了弟兄们打扑克呢!”
“就一晚上不去打扑克能要了你的命?我还不知道,明早一回来哈欠连天,谁家闺女能看上你?”
吴新被他妈连说带骂推推搡搡进了里间,铺了被子躺下,可他哪里能睡得着,脑子里净想些污七八糟的东西。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早上,母亲破例没有出去摆摊,早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外间的圆桌上摆好了水果和一些茶点。
柯莲是随着叔父一起过来的,她自幼在农村长大,一进院子就觉得很亲切。吴新隔着窗户玻璃就看见了清新脱俗的柯莲,和他平日里玩耍的那些相比真是天女下凡。他急忙穿好了上衣,把平常敞开的纽扣整整齐齐的扣上,把木梳蘸了水对着镜子梳得一抹溜光。
柯莲的叔父刚和吴德打招呼,寒暄了几句,就看见吴新笑盈盈从屋里出来。柯莲一看这吴新虽然个子小了点,但是很精神,心花就怒放了。
接下来的事很简单,就是设计好的程序,彩礼、定亲、结婚、回门、满十日,一切都没有半点差错。夫妻俩个婚后如胶似漆恩爱缠绵,不到三年,就抱了两个大胖小子,这可把吴德老俩口乐坏了。柯莲坐月子期间,吴新以前的玩伴就又来找他,每次深更半夜回来,一身酒气,柯莲问他,依然是和朋友打扑克、喝酒,再问,呼噜就响起来了。等柯莲坐完月子,婆婆就跟她商量,自己的小摊不摆了,在家给他们招呼孩子,自己这几年摆摊有点积蓄,给他们做个开店的资金,趁年轻干点事业挣两钱。
柯莲很感动,她早就踅摸好了一个店铺,只是没有资金,这下好了,她拉着吴新出去把一个临街的店铺租下,就红红火火开了一个粮油店,由于新开张,没有经验,柯莲起早搭黑,吴新个子小,没力气,为了节省开支搬米卸面都是柯莲一个人来,没几天,就把原来清新脱俗的仙女折腾成了一个山东汉子,尤其手指上厚厚的老茧,让吴新很不爽。
由于柯莲买卖公平,人也勤快,店里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柯莲对于自己的衣着打扮也越来越不讲究,吴新的眉头越皱越紧,有时,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跟她说。为了节约成本,柯莲让吴新买了一辆小面包车,吴新兴奋不已,穿戴得整整齐齐,每天开着车出去进货,去村里收鸡蛋的次数比较多。
柯莲在店里忙碌,就有老主顾问:“你老公又去收鸡蛋了?”问得多了,柯莲就觉得不对劲,她也发现吴新收鸡蛋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就担心吴新跟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他还开着车,柯莲就不放心。吴新回来她就询问,结果吴新很恼火,大发雷霆,“还想不想好好过了?整天疑神疑鬼的。”柯莲听了很伤心,却也没在意。可是月底算账的时候,她发现这个月赔了不少钱,进货的钱比卖了粮油的钱多了很多,柯莲推醒喝得烂醉的吴新,吴新不耐烦的说:“你要不相信老子,你自己进货去!”柯莲以为自己算错了,谁知接连几个月都是如此,入不敷出。那些老主顾看柯莲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对着她忙碌的背影常指指点点,柯莲就很奇怪,那些人却总是一句话,“你老公收鸡蛋去了?你一个人忙太恓惶!”听多了,柯莲就觉得味道不对,何况她也觉得吴新收鸡蛋时间太长,有时候,一走一下午。
鸡场离城也就五六里路,哪能用这么长时间?
这一天,吴新在镜子前左照右看,把头发梳得溜光,美滋滋开着车出去收鸡蛋。吴新刚走,柯莲就放下卷闸骑了自行车尾随而去。她虽然怀疑过,但是当她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那不堪入目的画面时,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猛地推开了房门,房中一对纠缠的肉体急忙分开,吴新慌乱地穿衣,柯莲上去就哭骂吴新。那女的正是鸡场老板胡丽,白雪似的一身肉,扑上来就抓住柯莲的头发。柯莲猛不提防,就被胡丽提扯到床边劈头盖脸一阵乱打,嘴里还不依不饶,“不就是借你男人用用吗?值得你追来坏我们的好事,败我们的兴,你没事找风抽咧,欠骂货!”吴新只是忙着穿衣服,却不阻拦。直打得柯莲鼻青脸肿,胡丽打累了,放开柯莲的头发踹了一脚,“滚你娘的蛋,别让老娘再看见你!”柯莲头晕脑胀,缓了口气站起身来,她要抓住胡丽厮打,可是胡丽没穿衣服,光溜溜的,根本抓不住,她刚骂了一句:“你这个贱人!”话音未落,胡丽就又是一个大嘴巴抽过来,“老娘贱怎么了?你男人照样待见,尿盆里照照你那德性,怪不得你男人一看到你就阳痿。”柯莲嘴角流血,四肢乏力,实在不想跟这泼妇一般见识,踉踉跄跄跑出房门,惊起鸡场一片鸡鸣。吴新早开车走了。柯莲慌慌张张骑上自行车往回走,真是倒霉了喝凉水都硌牙,连自行车也来欺负她,一路上掉了几次链条,害她又摔了几个大跟头,衣衫不整,狼狈而归。
店门紧锁,她也没心情开了,径自回了家。刚进院门,就听见公公吴德在咆哮,在怒吼。她把自行车一扔就跑了进去,两个幼子在捂着胸口的奶奶怀里哭叫,吴德拿着柳条抽打跪在地上的吴新,“你还有脸跟我和你妈说,你把老吴家的脸丢尽了!”吴新白净的衬衣上血痕一条一条的。一瞬间,所有的爱恨纠葛在这一刻都幻化成了点点泪水,追不起一丝心痛,柯莲也“扑通”跪在吴新身边,“爸,你就别打了,都是儿媳不好,没有拴住男人的心。他也是一时糊涂,你就饶过他这一回吧!”“你听听,你听听!多好的媳妇啊,你还要在外面勾三搭四?”吴德气得直咳嗽,柯莲急忙扶起吴新,拿棉棒蘸了碘伏水给他擦洗伤口。吴新咬牙忍着,心里却恨死了柯莲,“要不是老子用了苦肉计,今天这事肯定没完。你给我等着,死黄脸婆,你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有你好看的,敢坏老子的好事。”他爬在枕上想得很多。
一连多日,吴新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养伤。
过了几日,柯莲回来,吴新要跟她缠绵,她差点激动的要哭了。吴新就说,眼看快过中秋了,面要涨价,想到晋南进货。柯莲想了想,他这段时间心情郁闷,出去散散心也好,就把全部积蓄拿了出来交给吴新。“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别被人骗了!”结果这一走几个月言无音讯,给供货商打电话,人家说吴新早回去了,全家人十分着急,四处打听。后来有个来打油的老人看到粮店里吴新的照片,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你们在邻县还有分店?”柯莲听得这话蹊跷,脑子一转,就说:“老伯,我们买卖做的大,全省好几个连锁店,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家?”“就是凤山县永宁客栈旁的那一家,那店里抽烟喝酒的,乱七八糟,就照片上那后生,还骂我腿脚慢,姑娘,你可得跟你们老板反映这个情况。”“谢谢老伯,一定会的!”
送走老人以后,柯莲匆忙关了店门回到家中,“吴新有消息了,爸!”
“他回来了?”
“没有,他……他……”
“他什么啊,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柯莲就哭了,抽抽噎噎把打油老人的话说了一遍。
吴德是个火性子,马上召集了家族中几个后生小辈,租了辆车来到凤山县,按照老人所说的位置,大家很容易就找到了这家粮油店。吴新正在店里喝酒,没想到吴德和柯莲会突然出现,一时有些慌乱,想夺路而逃,却被家族的后生扭住了胳膊无法逃脱。吴德挑帘进了里间,俨然一个小家,女人的日用品摆满梳妆台,气得吴德七窍生烟,让后生们出去租车,把店里的所有东西全部搬走。
就在这时,刚烫了发的胡丽穿着高跟鞋挎着小皮包一扭一扭地回来了,她远远看见门口众人在搬东西,大吃一惊,刚要叫喊,却看见了站在门口指挥的柯莲,她一切都明白了,她很快冷静下来,急忙打出租车去派出所报警。
柯莲他们刚把粮油都装上车,警察来了,警察说,人可以带回去,但是粮油这些物品一概不能带走,营业执照是胡丽的名,人家说是卖了鸡场开的粮油店,跟吴新一点关系没有,吴新只是她雇的一个伙计。柯莲就把从枕头底下发现的吴新和胡丽的合影拿出来,警察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吴德差点昏死过去。
胡丽远远看见柯莲他们无奈的离去,嘴角露出轻蔑的讥笑,“跟老娘斗,弄死你!”
吴新是被带回来了,带回来的还有一屁股债。
亲戚朋友听说吴新回来了,纷纷登门。原来,这几个月,吴新以粮油店进货为名,四处借钱,那些亲戚朋友毫不知情,纷纷解囊相助,没想到打了水漂,一个个蔫不拉几耷拉着脑壳蹲在院子里。柯莲表示砸锅卖铁也要还清大家债务,这才一一散去。婆婆气得昏瘫在床,吴德跟柯莲出去变卖粮油店,临走把院门反锁了。然而,当他们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两个孩子抱着一只皮鞋痛哭。孩子们断断续续说吴新爬墙走了,他们拦不住,只能抱着腿不放,吴新踢他们时,把这只皮鞋踢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