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湘云生完孩子的第七天，她就接到这封信，她感到自已把一口气提到了嗓门口。心跳好象骤然停止，睁大眼睛，把目光飘向窗外。没有人能读懂她的目光，窗外的树枝上挂着淡黄淡黄的叶子。
　　 ??肖湘云的命运总是与秋天有关。多年前的那个秋天，父亲舍下所有的一切，包刮丢下女儿肖湘云，走了。那时的肖湘云还小，每天带着弟弟，坐在那矮矮的土房前，好象是在等着父亲的归来。门前的那棵槐树落尽了叶子，也没有等到父亲的身影。
　　 ??又是一个秋天，母亲也走了。母亲在临终前拉着姐俩的手说，她看到了他们的父亲，说是要去陪她的父亲了。这一次，肖湘云哭了，比父亲死时还要伤心。因为那时的肖湘云还小，不知道父亲的死去意味着什么。虽然不是她亲生母亲，可这个继母对她却如同亲生的女儿。肖湘云现在已经二十一岁了，如今她知道母亲的离去意味着什么。从坟地回来的路上，肖湘云一直紧握着弟弟的手。
　　 ??肖湘云与弟弟一起生活，每年春荒，都是东借西凑，再有就是生产队里的救济才能度过。四年后的秋天，在亲友们的帮助下，肖湘云为弟弟成了家。弟弟肖湘明感到姐姐是他世上最亲的人。他劝姐姐，岁数不小了，都是他拖累了姐姐，现在也是姐姐谈论婚嫁的时候了。
　　 ??第二年的秋天，肖湘云以老姑娘的身份出阁了。在一阵鞭炮声中，一辆长征牌自行车就把肖湘云嫁到了邻村孟庄，进了孟凡东的家门。
　　 ??从矮矮的土墙院外到院内，都站满了看新娘的乡亲。肖湘云是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人虽然清瘦，白白的皮肤却有着江南女子的细腻，那双杏仁眼透着一股秀气与灵性。许多人都夸她，象是红楼梦里的黛玉。肖湘云也就从这一天，开始了她婚后的生活。
　　 ??肖湘云坐在床上，手触摸到床上的五子果，不由得脸上露出笑容。她晓得，这是婆婆想得周到。这都是做母亲该做的，也是该想到的，也在情理之中。弟弟结婚时，是她在婚床上放了五子果，婶娘们说了，母亲不在了，就得她做这些事情。有了五子果，新娘摸了就能早生贵子，在弟弟床上放五子果的时候，她想她会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侄儿，父母在天之灵也会知道，肖家有后了。
　　 ??孟凡东看着肖湘云被红烛映红的脸说：想什么呢？这么好笑。
　　 ??呆子，你不知道就不告诉你。肖湘云睡下，拉上棉被，手里捏着五子果。
　　 ??孟凡东红着个脸，痴痴地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呢！
　　 ??孟凡东吹灭了红烛，唯有那盏长寿灯在默默地看着他俩。
　　 ??清晨起来，婆婆早已做好了早饭。看到肖湘云的第一句话就是，湘云，昨晚摸那五子果了吗？
　　 ??肖湘云应了声嗯，然后低下头去。
　　 ??婆婆是个勤快的人，只要能做的她全做了。对肖湘云，就如同自已的亲生女儿。婆婆很会体帖人，时常对肖湘云叙寒问暖。
　　 ??湘云，想吃什么，你说妈就给你做去。婆婆问这些话的时候，已是婚后三个月了。肖湘云慢慢地理会了婆婆的意思，说真的，她没有半点改口的迹象。
　　 ??一晃就是一年，秋天里，婆婆在屋内的桌子上供起了送子观音。每一次肖湘云看到婆婆在送子观音前插上香，然后双手合十在祈求，嘴里还不停地念道，谁也听不清楚她的话语。但肖湘云明白，婆婆在求着观音，有一天让她身怀六甲。可肖湘云看着自已没有任何变化的肚子，慢慢地，愁云就爬上她的脸。
　　 ??孟凡东从不在肖湘云面前提起此事，但笑容已不在脸上停留。肖湘云相信，背地里娘俩一定谈论过此事。女人生不了孩子，也是一种痛苦。但肖湘云更相信，婆婆不比她少痛苦，老人揪心地望着，能尽快地抱上孙子。哪怕先生个孙女，婆婆也不会失去对延续孟家香火的希望。肖湘云在这种情况下仔细地寻思，到底是不是她断送了孟家的香火。她想自已，想孟凡东，还有每一个细节。凡东身子状实，做那事儿也行，就是现在一周还要三五次的。肖湘云不敢往下想了，断定问题出在自已身上。肖湘云的脸上除了愁云，还比往日多了哀叹。婆婆见了，还会温和地安慰她。
　　 ??湘云，不要叹气，妈知道各人解怀迟。说不定呀明年就怀上了。婆婆终是把话挑明了，但她嘴上从没有怨过肖湘云。十一月十三，婆婆在过冬时蹲在公公的遗像前烧亡纸的时候，还是无声地落了泪。对肖湘云，婆婆什么关目都做足了，请神婆跳大神，请相面的破关。最后要来一件喂奶婆娘的衬衫，给肖湘云穿上。从那件衬衫上，能闻到人家女人的奶腥味。
　　 ??肖湘云觉得累了，一件对于女人很容易的事，却使她愁容满面。孟凡东除了去队里做工，却从不提要孩子的事，这让肖湘云内心的压力反而更大。婆婆也从不放在嘴上叨叨，说话时反而处处小心。这只鸡不肯下蛋，还要报空窝，我非掐……到这时候,婆婆会意识到什么，突然把话掐断。要说婆婆，她不是什么坏人，对她的好，在肖湘云心里是没话说的。
　　 ??肖湘云只有每天埋下头来，不停地找活干，希望以此来忘记这些事情。她没有地方能去倾诉，就是回到娘家，也只有望着父母的遗像偷偷地流泪。作为姐姐，她更不会把内心的苦说出来，让弟弟也来为她担忧。无论婆婆的话是无意还是有意，如果自已真的不能为孟家添个一儿半女，她决不会再留在孟家。婆婆与男人的好，就是要自已开口。肖湘云想了，别人说出来是一个味，自已说出来就是另一个味了。现在的肖湘云只有等待，在等待中给自已一个希望。就象婆婆所说的那样，有的人解怀迟吧。
　　 ??来年的秋天，与往年一样。秋叶飘飞，满地枯黄。肖湘云的肚子还是没有半点的变化，内心的希望也从此破灭了。她要说，她要把留在心里好久的那句话说出来。
　　 ??妈，我想离婚。肖湘云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的难过表情。
　　 ??婆婆沉思了好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湘云啊，我们娘俩有哪儿不到的地方，请你多担搁点儿。你父母也不在了，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想回来，你就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妈不会忘记你的。
　　 ??婆婆的这番话，表明她接受了肖湘云的见意。肖湘云也知道，这也可能是婆婆与男人心里盼望已久的。今天她说出来了，说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象是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终于滑落了。
　　 ??肖湘云与孟凡东去公社把事办了。一路上，至始至终男人也没说什么话。肖湘云虽然感到不再压抑，但却不知以后的路如何去走。回来后，肖湘云把自已的衣服打了个包，孟凡东在送她的路上，对她只说了一句：其实，你人很好。
　　 ??肖湘云没有表露出不舍，更没有表露出无奈，但在转身相望的那一刻，还是流泪了。眼睛含着泪水，对孟凡东微微一笑。这一笑，让人感到揪心的疼痛。
　　 ??当然，孟凡东在肖湘云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就结婚了。据说，相亲时母亲也在场。姑娘长得不如肖湘云俊俏，但孟凡东的母亲看了一眼就表了态，行！姑娘长着两个大大的奶子，屁股象笆斗那么大，说这是多子的长相。难怪在结婚的那天，乡亲们看了新娘那一对大奶子，开玩笑地说，别说是生几个孩子，就是一家子全吃，口粮也够了。
　　 ??肖湘云回到娘家时，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她站在那棵槐树下，望着那几片眷念枝头的叶子，让她又想起坐在这里和弟弟一起等爸爸回来的情景。这一切对于她来说，仿佛就在昨天。
　　 ??从屋子里走出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带有几分惊喜地叫喊着。
　　 ??是姑姑回来了！
　　 ??肖湘明听到女人的叫声，也从屋子里出来。
　　 ??姐，回屋坐。
　　 ??女人是肖湘云的弟媳张采凤，她放下孩子，从肖湘云的手中接过包。
　　 ??龙儿，快叫姑姑。张采凤一手牵着龙儿，一手提着包，边逗着她的龙儿。
　　 ??姐，你还没吃了吧。肖湘明与姐姐一起走入屋内。
　　 ??肖湘云无力地点了点头。张采凤在锅台边忙碌了一阵，为她做好了饭菜。肖湘云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她看着龙儿对弟弟说，湘明，姐回来不走了。
　　 ??肖湘明看着姐姐，不解地问她，姐，怎么了？
　　 ??姐与他离了。
　　 ??为什么，是他要离的？肖湘明急切地问。
　　 ??是姐姐要离的。
　　 ??姐，好好的日子离什么婚呢？
　　 ??肖湘云不再回答，只是用衣角拭着自已的眼泪。
　　 ??湘明，姐不愿说你就不要再问了。姐，这儿本来就是你的家，回来就回来了，就和我们一起过，省得龙儿天天想你呢。张采凤说完就去收拾屋子。
　　 ??肖湘云看着这个知情知礼的弟媳，又一次落了泪。
　　 ??妹妹，姐想住后面老屋子。
　　 ??张采凤在西屋回道：姐，老屋有人住了。队里原先来的那个知青就住在老屋呢！是队里的房子要倒塌，才搬到我们家来的。
　　 ??肖湘云回来后的日子，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她不停地找活干，象在孟家一样，有活干，就没有时间去想这想那的，无论想到哪儿，最后还是一声哀叹，还不如不去想呢。她看到弟弟一家整天乐乐呵呵的，还有龙儿一口一个妈，一口一个爸时，她更深地知道，孩子在一个家庭中是如何地重要。她不去恨婆婆，也不去恨自已的男人，只恨自已这个不争气的肚子。有时一个人睡在床上，手捂着那儿，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已，这张没用的臭X，连个孩子都拉不下来。
　　 ??张采凤在往后的日子里，对肖湘明说过。你怎么和女人一样是个整头脑呢？姐结婚都两年了，也没生个孩子，离婚多是为这事儿。肖湘明哀叹着，姐够苦的了，爸妈去世后又把我拉扯大，现在又这样。张采凤说我们要好好地待姐姐，不让她想起这些也就好了。
　　 ??肖湘云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竟然怀上了孩子，这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肖湘云没有闲下的时候，就是闲下来时也会带着龙儿玩。肖湘云也不去邻居家窜门，她怕人家扯上有关她的话题，那时会无法回答，也会显得尴尬。其实，庄子里的人对她的事情也猜测过，猜测的结果也八九不离十。所以，没有任何人为肖湘云再介绍过人家。要说肖湘云窜门最远的地方，就是几十步之遥的老屋。去听知青讲她没有听过的事儿，黄浦江，城隍庙，外滩，二十四层高楼上的大钟，或是讲书上的故事。
　　 ??知青叫陆彬文，他比肖湘云小到三四岁，所以也跟着肖湘明一样，顺口叫她姐姐。陆彬文有时会学这里的方言，随后又说上海话，同样的一句话，用两种方言，意思就不一样了。肖湘云这时会被逗得呵呵地笑，说你们上海话难听死了，开口闭口全是晓得啦，晓得啦，还一口一个侬的侬的。肖湘云除了打发时间，也经常为陆彬文洗衣做饭。
　　 ??日子长了，肖湘云去老屋子成了习惯。她爱听陆彬文讲《基督山伯爵》，《茶花女》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听陆彬文讲这些的时候，不但会忘记一切，还会感到特别地开心。肖湘云渐渐地喜欢上这个弟弟，这个弟弟也占据了她内心的全部空间。甚至，有时候陆彬文放工没有回来，她会站在那棵槐树下张望，等待。肖湘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紧张，欢心，害羞，一直控制着她的心。
　　 ??在肖湘云的心里，乡下女孩子只会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到了婚嫁的年龄就找个人家嫁出去，然后为人之妇，为人之母。对于爱情这两个字，乡下人是从来提不上口的。而她却第一次拥有了爱情，这爱情的滋味一直在她的心里翻滚。
　　 ??就在来年的正月十三，春雨绵绵的夜晚。从陆彬文的嘴里说出一个爱字，对于肖湘云，还不习惯用这个爱字，但心里却是欢喜。这是第一次别人对她说爱，她紧张，紧张得把头低下去。从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肖湘云的脸红红的。男人总是占据着主动，陆彬文快速地把她搂入怀中。肖湘云来不及反应，陆彬文的嘴唇已粘上她的双唇。肖湘云紧紧地把嘴抿上，她感到身上的血一下子冲了上来，身体开始膨胀。陆彬文对着她紧抿的双唇，开始寻找其它的目标，用舌尖在她的脖子上到处游走，这让肖湘云有点喘不过气来。陆彬文终是发起了总攻，他的手伸进肖湘云的怀里，在她的奶子上不停地搓揉。肖湘云这下抓住了他的手，说是反抗却没有力量。她现在已听到陆彬文的心跳，仿佛在带动着她的身体一同在颤动。
　　 ??好弟弟，不能呀！肖湘云自已也不知道这是哀求还是什么。陆彬文回答她的一句话很简单，姐，我要。陆彬文再也抽不出嘴巴说话，一直把嘴唇堵在肖湘云的嘴唇上，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抚摸。肖湘云感到陆彬文向她传递着一股电流，让她彻底地松垮。肖湘云的手并没有滑落，而是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肖湘云感到这是自已从没有过的兴奋，不象是在孟凡东的床上，如同一张白纸，平平地铺开。
　　 ??爱情就象一头受惊的小鹿，在肖湘云的心里乱撞。不知是第几次了，肖湘云终于克制了自已。对于嘎然而止的爱情，无疑是一场痛苦。最让肖湘云痛苦的，也是最恨的当然还是她那不争气的肚子。她知道，与陆彬文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即使陆彬文跪在地上，向她苦苦地发誓，肖湘云也只是以泪洗面。
　　 ??陆彬文告诉肖湘云，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在下乡前一年，父亲经不住批斗自杀。家里有个姐姐，也下放去了新疆，只有一个妹妹，现在守在母亲身边。自已投身这广阔天地，能在这里安个家，也是他所盼望的。陆彬文抱着肖湘云，肖湘云在他的怀中流泪，两个人产生了同病相怜。肖湘云还是经不住陆彬文的缠绵，但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陆彬文的心中有千万个为什么，肖湘云只是无奈地摇头。肖湘云说，他们不会有结果的，等以后她会告诉他为什么没有结果。肖湘云慢慢地脱去衣服睡在床上，拉上棉被盖在身子上，闭上眼睛。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下，她自已也说不清，此时是一种幸福还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