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深秋山韵，巍峨大山，虽是清清奇奇的瘦，却不见草木摇落的凄凉之感，稀稀疏疏间或有黄的颜色，有红的颜色，主色则是枯褐，次之是为白，那便是野菊花了。像从京城贵族人家里沦落到民间的女子，虽不艳丽却是本色。
　　 古道秋风，气象苍茫。我与好友建初兄结伴进清溪大山。我们没有设定目标，随着山中小路漫行。秋风慵懒地飘着，丝丝缕缕的眯着肉眼看不着，携不到，捉不住。猫藏了一个夏天的石头，在这个时候凸起了身子骨，有显耀着自己的意思，身上的菊花般苔藓亮了许多。山路狭窄，时断时续，像是顽皮。零零落落几个进沟砍柴，掮木，挑担的山民，身上的夹衣脱了垫在肩上，汗珠在油光的脊梁上滚着。路上相遇，打老远停下来，侧身让他人先过。一溜清水从山上往下流，几个人牵着山路往上走。太阳圆圆清清，崇山峻岭也添了一层清亮的光，我们走进去，就像自己梦里的人了。
　　 一直攀行，觉得有些疲劳了，坐在山腰石头上小憩。随意眺望，一只鸟儿与我对眼了，它站在枝头，大胆地看着侵入它领地陌生客。我感觉这一瞥，真可谓惊鸿一瞥：鸟儿长喙，两颊渗着胭脂，身体羽毛洁白如珠，翅、腹及长尾又浸染着柔柔的朱红，头颈上披戴着柳叶儿般的羽毛，雍容高贵。在这遗世般的山林里，山风拂过，它柔美的羽毛微微颤动，风流飘逸。这一刻，我的感觉异样的奇妙，晦涩滞重的时光在一瞬间变得云轻柔和，在这寂野遇到这样美丽的色相，是造物主对我的垂青。素衣雅洁，宁与浮华裂帛。它从容不迫，静立树稍头，让安泰寂廖的大山，添了几分空灵。带着静穆之气的鸟儿这般迷人这样美好，这一刻竟让我心乱，让我油然升起贪生之感。记得在一篇文章看到过这样一段话“许多鸟类会预知死亡，并主动安排好后事，它会提前群索居，把陪伴自己一生的翅膀整理整齐、干净，它要留下清洁、体面的遗体。”鸟儿寂廖洁净的秉性，是自然赋予它们的，自然就是它们的灵魂，我看到了大自然通过这鸟儿体现出来的感人神性。
　　 一片洁羽飘落，我伏身捧起，我要把羽毛带回家插到笔筒。这不知名的鸟儿的心性，在一定程度上已是我的引领师傅，用它的羽毛拂扫我的文字，祈望能荡尽世俗尘埃。
　　 大山厚重的内涵，在他皱褶里的村落中，悄然显露出来。山脚下村落，井然有条。这些散落在山脉里的民房，色彩清净素淡，白墙青瓦，在一片青黄里若隐若现。我看到屋檐下，靠着粉墙晒太阳的老者，竟穿着黑布长衫。老者神情如衣着般悠远而迷茫，恍惚中我一脚跨进了从前，回到了我孩提时的湘北老家。那时外祖父和小山村里的老人都是穿这种长衫，我曾偎靠在他们的膝边，听他们讲过岳飞、文天祥，还有桃园三结义，长烟斗喷出的生烟味，呛得我直流眼泪。关于儿童时的回忆扑面而来，一座贮藏在腑底的湘北大山脉，在思绪中蜿蜒。尽管眼前的清溪大山，在这里虎踞龙盘千万年，此时却像我心里想出来的。我感慨唏嘘，这大山皱褶里，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旧事呢？
　　 仰望天空，蓝得叫我心慌，白云不停变换着身姿，我想她一定是在告诉我天空是自由的家园，我不停地仰望着她们的自由姿态，心里有了安宁的感觉。白云下的群山离我们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遥远，我觉得他们是超生命的智者正在静静在凝视我们，星星点点的白菊在远山近岭自由绽放着，在阳光下活鲜得有些诡秘，仿佛有一股牵引力，我只想一直往前走。这引力或者说是召唤，或者是一种皈依，不觉中入山甚深。两壁的梢林交错，黑黑的深深的，像是遇到一位道行深厚的长者，风度卓然，安静朴素。外界声息像陡然凝固，一切思想变成了巨大的静默。不对，不是完全的静，我听到了血液在脉管里汨汨流淌，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本能的生理反应，动作放慢，安静止语，唯恐扰乱在尘世遇不到的清寂。这里肯定没有被名人雅士诗词歌呤过，山中林丛没掩藏过古今英雄豪杰的履历和传奇，但这里有深厚的气韵，让我这个匆匆过客生出了敬重。
　　 太阳慢慢往西斜，肚子也“咕通，咕通”叫唤着。我抹了一下额头碎汗，四处张望，山谷空寂不见人踪，脚下沟涧一潭水清亮诱人，我对建初说：“饿了吧，到下面水潭洗洗脸，喝口水休息一会。”
　　 下到潭边，掬水洗面，一股清凉逼走五内浊气。因不是先前的燥热，此时又如何能感受涧水赐给我的凉爽？斜躺潭边石上，融于这深山秋韵的苍茫，我似乎胸襟有些开塞了。
　　 攀爬出沟时，抓着的树藤承受不起我的重量，我跌到沟里。脚上的血湿了裤腿，忍不住的痛苦让我呻吟着。忽然，涧边林丛里传来蓬蓬响声，我怀疑是一只睡渴了的小动物，抬头瞪眼，却看见一位背着猎枪，腰着挂着弯刀的老伯。下巴上一窝银色山羊须，眼神炯炯，像山涧里的潭水，左袖却空空荡荡。他瞪了我一眼，说声：“忍一会。”返身钻进了林丛。老伯重新现身时，右手拿了一把草根树叶，到潭边洗尽，塞进口里嚼着。只见一窝银须在动，不见嘴。末了，胡子里滚出一团烂碎的绿糊糊，敷在我腿上的伤口。伤处立刻生出一股清凉，血止疼去。
　　 老伯笑笑，伏到潭边呼呼地喝着水，建初兄担心老伯喝生水会闹病，拿出一瓶纯净水给他，老伯摇头拒绝：“你那个冒味。”任我们再三感激，他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问他是谁？
　　 “护林员。”
　　 老伯与建初扶着我站起来，腿上伤口无妨我活动。老伯说：“顺着小溪转过这山就是我家，天晚了，两位不嫌弃的话，先到我家歇歇，我巡完山再回。”
　　 老伯在茂林小径健步如飞。山雾从山路口那一丛大青树下涌过过来，吞了老伯。什么响动也没有了，我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
　　 我们两个壮汉气喘吁吁，拨枝躲桠，循着呜溅溅的溪水，转过山嘴，看到了一个仙境般的去处。溪上架了一座青石小桥，一棵大樟树在桥头撑着半亩地大的大绿伞，不见鸟儿影，却闻一片啁啾，好像乐声从天降来。
　　 一段铺着枯叶的列石路，伸进了林间，牵引着一栋粉墙青瓦屋，安静地在山间生息。门前一丛竹，青里泛黄，疏疏落落直直地上长过了屋顶，就四处撒开。屋子是典型的湘北明三暗五的民屋。屋前禾场边三四株桃李树，枝虬叶疏，树荫下胖墩墩的老母鸡带着一堆儿女，从容扒草啄虫，石阶上一只黄狗懒洋洋地傍着墙打盹，大概它们都是老伯家的人口吧。阶荫上整整齐齐堆放着枯黑的劈柴，柴堆晾满黄灿灿的烟叶子，红苕片。
　　 跨过青石门槛，厅堂内干净明亮，上堂屋一张暗褐色八仙木方桌，两条木长凳，桌上放着一个白瓷凉茶壶，壶嘴上套着一个旧搪瓷杯，上面的“抗美援越，保家卫国”红字清晰可见。一个跨了世纪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天线长长地伸着。我啧啧地赞叹，好逍遥的格局，穿堂山风荡涤尽我们疲劳。我似乎瞥见了陶渊明对我耳语：“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厨房里进走出一位大妈，面慈目善。见到我们，笑容满面地说：“哦！来客人了，坐！坐！我去倒茶。”
　　 老伯脚力好健，我们前脚进门，他后脚跟来，不容我们推辞地说：“他妈，来客了，做饭。”
　　 建初掏出香烟，递一支给老伯呷。老伯说你那棒棒呷起来冒劲，我家的生烟叶儿有劲。他用生烟叶卷起喇叭简，叽哩叭叭哩呷起来，好烈的呛味。正是身上有这呛味，山民平日上山下沟钻林做工夫，疲劳了倒地就睡，虫子不近身。
　　 山里无奢华，山里人好客。饭菜很简单，腌萝卜干切得很细，点了香麻油；堆尖的腊肉腊鱼，看起来是临时加给我们的；青菜很嫩，很新鲜。
　　 老伯连说：“得罪啦！山里冒得好呷的。”
　　 围坐在八仙桌边，一碗酽稠米酒下肚，十分可口，连喝三碗，便脖硬腿软起来。食物与肠胃亲密相会，熨帖舒服，齿颊散着清香，好久没有这样惬意地吃过，真是心旷神怡。厚道朴实的大妈几乎不说什么话，偶而抬起头，露着满是皱纹的笑容给我们，比菜还香。
　　 天暗下来，山里冷得早，我们围着火塘，蔸儿火红红的，人影反映在墙上，忽大忽小如舞蹈。火塘上面的梁上挂着一刀刀黄黑的腊肉，吃一块，割一块，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荤菜不断。一根铁梭梯勾从屋梁上吊下来，勾挂着乌黑的吊壶，火舌横来直去舔着壶底。大妈给我们泡了姜盐茶，味道很好，香味扑鼻。我们喝着茶与大伯拉家常。
　　 “我当过兵，左手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抗美援越时被美国飞机炸断的。”老伯语气平平淡淡。
　　 我问：“您是功臣，怎么在这深山沟里呢？”
　　 “我还活在世上，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没文化，又是残废，干不了干部的活。”
　　 老伯如松萝的脸上洋溢出幸福和满足。他说：“儿女在城里工作，不需要我操心。我和老婆子生活清苦了点，粗茶淡饭，但山里人在山里，心里自然、踏实。”我脑海里浮现一个场景，夜静月明，两个老人躺在竹躺椅上，乘着清凉的山风，看着月亮和星星，听着半导体收音机，或回嚼流逝了日子。晚了就进屋安歇，日子平淡又实在。
　　 山中无岁月，住着这个老人，或许没有儒士或僧人的雅趣，弈棋煮茗，参禅悟性。他是一个粗人，脚沾泥尘却健步如飞。他的脸上印着岁月的沧桑，但在眼里，山石永远是山石，茅草永远是茅草，从不会有什么一叶落而悲秋的感伤，他看来活着就是福气。
　　 夜间，空气清新得让人生感激之情，这是一次难忘的旅行，想起明天还得回去，感觉意犹未尽，“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我呤起了王维的《山居秋暝》。人还没走，念想已生根。山林秋虫簌簌唧唧，说着它们的梦话，老伯奏起安睡的鼾声。千古以来，世人争辨不休的人生之道，能否比这山林秋虫梦话，老伯的鼾声更透彻呢？在安稳宽大的凌波床上，我一返往日的辗转反侧，睡得很沉。月光像浓稠的米汤，汩汩地从竹帘隙流泻进来，我领取了这份光亮，这是自然的赏赐。
　　 山中氧气充足，在草木葱茏的空气里，有一种清畅的气息在心腹内凝聚，有了被安慰的舒展被引领的觉悟，恍惚蜷缩卧在那鸟儿的巢穴。一夜，我的梦安稳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