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邻 里(小说)
一
孙贵的尸体仍停放家中,已五天了。腐尸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随热浪传播,臭了整个村庄,可就不见帮忙人。
有人唾骂:“活着害人,死了还要臭人,真不是玩意!”捂鼻子躲远远的。
急得儿子金根直跺脚。找谁都没好面孔,骂了、火了、却不肯动。只好舔着脸皮去缠老队长。
责任田分给个人,生产队散了,队长自然下岗。过去队里可派工,贴补工分。现在各忙各的,都有目标计划,在忙自己事。
老队长正在西屋收拾房子,与孙贵家隔一道墙。他去看过孙贵,死人身上乌黑,眼眶坍陷,鼻孔耳朵在流水,蛆钻进钻出煞白一片......这大热天,屋里闷,苍蝇哄哄地,再不抓紧处理,真要烂成酱了,还好搬弄吗?天天嗅臭味,也觉不舒服。收拾屋子是为了让儿子做生意,臭气熏天的环境,顾客谁还来?
孙贵活着时,儿子金根依仗着爹,还有人搭讪。孙贵一死,没了靠山,撒巴着手,再没人理。
老队长觉得他不出面,尸体烂成水也不会有人过问,只好凭老脸去求人。他人缘好,到哪儿都欢迎,可一提安葬孙贵,都推托有事,竟无一人应允。
二嫚娘恨得咬牙切齿:“死了活该,该!该!该!活着害人,早死早好,天报应!”
石柱说:“他活着没屙好屎,死了让我帮忙,除非太阳西边出来!”
老队长找春生,春生正在提水,听说让他帮金根,立即拒绝:“脚上泡自己撵的。善恶有报,怪不得别人,自已酿酒自己喝!”
老队长说:“死后为大,骂也听不见。看我面上,你开拖拉机把他拉地里,我来埋。”
春生连连摆手,说:“不是不买大叔面子,你有事,我二话不说。他的事,我不!别弄脏我拖拉机。他没做过好事,我恨他一辈子!”
老队长也急了,提醒说:“你娘年纪大了,你该给自己留后路吧!”
春生说:“随你怎么说,不去就是不去。”说完,挑起担扭身便走。
孙贵是清理粪坑不慎撞死的。
土地承包。村里人都高兴,孙贵的心却彻底凉了。以前吊儿郎当,队里贴工分。儿子过去依仗他,也是个混混。现在体制变了,要靠自己发家致富,各忙各的。孙贵父子都不是干活的料,为了生活,只好硬头皮上,感到还是以前好,现在令他失落,沮丧。
粪坑满了,孙贵只好跳进去挖。活这么大第一次干臭气薰天的活,不知从那下手。深一脚,浅一脚,站立不稳。‘咚’没过膝盖,鞋陷进拔不出。一掀铲入,粪便粘稠腊黄,烂菜叶,死老鼠,让人恶心。没沤烂的杂草挖不断,牵扯一起,弄得浑身都是;有些太烂,黏锨。好容易挖一大锨,又黏锨上不脱落。拼命去摔,溅到满脸都是。才干出点头绪,一下挖多了,一使劲——“嘭!”铲柄断了,一头扎墙上,撞得血流不止,不省人事。
待儿子金根发现,孙贵因失血过多,咽气已多时。
如天塌地陷一般,金根咧嘴干嚎。村里人听见却没人近前,都躲远远的。儿子只好独自将沾满粪的爹拖出粪坑,背到正间,捏着鼻子擦洗,换衣服……
孙贵年青时游手好闲,喜欢赌钱,没钱便到田野偷别人的庄稼换钱,到山上干拦路抢劫的勾当。地主张敬南看他可怜,想让他学点养家本事,帮他管家。
孙贵吃饱喝足打着张家旗号欺行霸市,赶集强收摊位费。他说多少便多少,不交便摆弄棍棒。做生意的图和气生财,求个安生,都忍气吞声。他洋洋得意,好拿就拿,好吃便吃,从不付钱。饭店跑堂的端着菜,喝住便不敢动。伸手到盘中抓了就往口里塞,边吃边抹着嘴评议着菜肴:“唔,口味挺重。”“嘿,又脆又甜,味道还行。”……
强龙难抵地头蛇,只好由他,敢怒不敢言。
土改时,他带头领工作组分了地主张敬南的田地浮财。批斗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我遭地主残酷剥削压迫,张敬南表面慈善,其实是心毒手辣,非常肮脏、吝惜!呜呜……”
地主张敬南被镇压。
雇农孙贵苦大仇深,表现积极,住进地主的宅院。
孙贵从小伏不下身子,不会耕种。地长满草,作物被荒芜,收不多粮食。生活也无长远打算,下来什么便吃什么。今日饱了不管明日,很快吃光。
他嫉妒那些生活得有板有眼,过得比他好的人。尤其到了四时八节,别人家都有声有色,唯他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一贫如洗。
孙贵得势时霸到一女人,给他生了一男二女。他好逸恶劳,瓶倒也不知扶。喝醉了便拿老婆发泄。老婆给他烧饭,做衣,拿她不当人。身上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四十岁不到便被折磨死了。
女儿好容易养大。指望能嫁个好人家,可沾点光。求媒人为大女儿说媒,准备嫁邻村书记儿子,虽大十多岁,脚残疾,但家境富裕。嫁过去不用干活,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自己也能跟享福。大女儿硬是不肯,气得他棍拳齐上,腿都打瘸了。
大女儿性子刚烈,当夜便上吊自杀了。
有了沉痛教训,对二女儿就不敢再动粗。千嘱咐万嘱咐,希望能好好找个依靠,他也放心。不料二女儿脾气更倔。听归听,索性先斩后奏,悄悄与春生好上了。那春生只会干活,穷得比自己好不多少。跟这样人能挡风遮雨吗?气得他发一通脾气,不打她,却关屋里不准出门。二女儿三天不吃不喝,苦苦哀求爹成全,说已怀上春生孩子。气得他又是一顿打骂,骂女儿不知羞耻,在外胡搞。
傍晚,趁没人,二女儿投了井……
二女儿死了,孙贵后悔莫及。光棍眼里岂容沙子。告春生强奸,要送他坐牢。告到县里,审理下来,由于干涉女儿婚姻造成自杀,他负有不可推卸责任,被训斥一通,官司不了了之。
儿子孙金根,三十多了,不识字,不识数,加减乘除一窍不通,是个窝囊废。真给自己丢人。
孙贵口才好,新词一听就记住。老觉怀才不遇,没有展示机会。最眼涨最痛恨的,是他的西邻魏平信。
魏平信闯过关东,淘过金,挖过野山参,扛过木头,积下点钱,置买了房子地。两儿子求学时便参军打鬼子,小儿子要学哥哥,也报名参了军。经过南征北战,二儿子牺牲在朝鲜战场,其余两个做了部队干部。
家里地种不过来,土改时,魏平信自愿将地捐出去。虽成分富农,属开明乡绅,仍住在原来房子里。
远亲不如近邻,乡里乡亲摸脾性,知根底,应相互关照。孙贵求人一副面孔,不用人又一模样。有便宜就沾,凡事斤斤计较。更看不惯别人好。虽然魏平信没少接济他,他总不满意。新社会穷人都翻身得解放,我孙贵是雇农成分,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凭什么五天一集,你魏平信一个被打倒的富农能抱一捆大葱回家,我堂堂雇农却没钱买一棵?为什么大荒年,你们都安生,我吃上顿没下顿,肚子饿得直咕噜?这世道太不公平了,总是欺负穷苦人。过去受苦,解放十多年了,现在还不如人家,算什么翻身?我不服!
魏平信两个儿子,由部队经常寄钱贴补家中。邮递员送汇款,要盖手印,吆喝声听得一清二楚,什么事也瞒不过孙贵的眼睛。
孙贵不甘心,觉得地富翻不了天,啃也白啃。便编谎话去借钱,不是没钱买火油了,便是身上这痛那病了。魏平信知他撒谎,也知道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他没钱还,也不指望他还。治家过日子不容易,张口求到门上,左邻右舍能帮尽量帮,不让他失望和空手。即使身上没有,也会帮他想办法倒借。魏平信人缘好、讲信誉、有指望、借贷方便。
二
槐树庄处于三县交界,是有名大集。村中有棵七八人抱不过来的大槐树,树冠遮住半条街,枝繁叶茂。这里远离县城,又是山区,是革命老根据地。当年迎送队伍,送参军,斗地主,庆胜利,扭秧歌,都在这树下。五天一集,树杆上挂商品最醒目,冬天挡风雪,夏天遮阳,都喜欢在这逗留,是最佳市口。平日,货郎在这摆摊,老人在这闲聊,孩子在这玩耍,干活人在这集合。过路的撂下担子,停下车子,也愿在树荫下歇脚。这里是村中心和风水宝地。孙贵和魏平信就住在这大槐树底下。
文化大革命拉起棚,办起斗批栏,这里成了两派唇枪舌战的角斗场。
火种是由卫校点燃的。收种结束,秋高气爽,难得艳阳天。赶集人从四面八方向这汇集,越来越多。
忽闻锣鼓响,大家朝那眺望。老远便见一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戴高耸纸帽的高个,被戴红卫兵袖章学生拉着游街。
赶集人都觉稀奇,围拥过去看光景。七嘴八舌打听:
“他是谁?”
“犯什么罪了?”
也有人惊呼:“啊呀,是院长,当年俺娘胃穿孔,幸亏他开刀。”
“好人啊……”
戴纸帽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公社卫生院李风清院长,是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是地主出身的狗崽子,也是混在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
声音清晰宏亮,不掩饰,不怯场,像在指责别人。
大家惊奇地瞅他满面堆笑的脸庞,才注意到高帽下扎着纱翅,像戏台上丑角,随着说话和颤抖腰肢在不停晃悠。
卫校学生排着队,敲锣打鼓用绳子拉着他,高呼口号:
“打倒走资派李风清!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把混在革命队伍中阶级异己分子李风晴揪出革命队伍!”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李风清也跟着振臂高呼,还不时地吐舌头,做鬼脸。
不少人被引得哈哈笑,孩子们围着起哄。
院长老婆一起陪游。她是妇科主任,烫发,脸色苍白,窘着耷拉脑袋,脖上悬挂鸡蛋壳,象棋,乒乓球,高跟鞋,一脸苦相。。
街有二里长,人多难挤。游了三圈,学生累得筋疲力尽,不想再游。
院长却兴致勃勃,不断督促:“早着呢!不少人刚来,趁人多再游两圈吧!”
大槐下人黑压压一片,围得水泄不通。金根喜欢看热闹,拼命往前挤,一个踉跄扑到地上,将院长撞倒,高帽跌落破碎,西装沾上泥。
院长被学生架起,给他重新戴上被碰歪瘪的纸帽。中央摔一大洞,露出芦苇框架,纱翅也转向了。院长故意摇晃脑袋,嘚瑟身子,愈显滑稽好笑,博得一片哄笑。
有学生高喊:“警惕阶级敌人破坏捣乱!誓死捍卫革命造反派!”
几个学生将金根揪住,要查他祖宗八代。金根边挣扎,边撅嘴嘟噜,不肯就范。
紊乱之中,一声吼叫:“瞎你娘狗眼!看谁敢动他一指头!”
喧哗嘎然静止。
“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若仇视他们,便是仇视革命。胆敢违背毛主席教导,革命群众决不答应!”说话的是孙贵,留山羊胡须,五十多岁,衣服破旧,脸色铁青,瞪圆眼睛,暴起的门牙挑着上唇,话带出吐沫星,忙用袖管擦。
有人悄悄提醒:“快放了吧,他爹可是雇农成分。他叫金根,千万别招惹。”
金根被放了,眼睛仍盯着抓他的学生。鼓起腮帮不停地蠕动。吓得几个学生不敢吭声,也不敢看,悄悄离开。
游街的走了,不少人跟着。金根也想去,被孙贵叫住。
“那里都离不了你!你去干什么?”
“瞧热闹。好玩。”金根说。
“三十多了,还只知玩。回家!”
走进大槐树家中,爹问他:“你跟着喊口号了?”
“没,没,我不知喊什么。只举胳膊……”
“没点出息!”他爹摇头叹息,“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呀?”
金根爪爪脸,塌塌舌头问:“不该举胳膊?”
“不该!”
“你不说地富坏吗?他家是地主,就该打倒。”
“说你也不会明白。咱村有人反你支书二大爷,你支书二大爷给咱不少帮助,咱维护他,有人骂咱是保皇派。这帮学生同咱村的造反派是一路。我们要站院长一边,不能替学生说话。”
金根眨巴眼,懵了。
孙贵又问:“大槐树上贴大字报你看到了?”
“嗯。我不知写什么……”
“魏冬也在看吧?”
“不少人在看,魏冬在不在没在意。”
“别整天傻乎乎的,把脑子用到正经地方。去,把魏冬找来。”
“找他干啥?”金根两眼盯爹面孔,不知爹葫芦里装什么药。
孙贵老谋深算,狡黠地说:“文化大革命,说穿了,就是文化人的革命。咱村文化人不多,赶紧把魏冬抓手里,晚了就被抢走了。”
“他是富农崽子,你一向瞧不起他,为什么......”
“在我这里,他就是军人子弟,革命子女。你不懂,去,快去!”
金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眨巴眼望了望爹,犯迷糊,只好去叫。
一会,金根气喘吁吁地蹬蹬跑回。报告说:“叫了,他不来!”
“在干什么?他怎么说?”孙贵急问。
“他在剁猪草,说自己出身不好,是革命对象,哪一派也不参加。”
“真这么说?”
“嗯。”
“你没说我叫他,他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军人子弟?”
“都说了,我不知什么弟,反正说富农可不算,可他不听,不来。”
“狗日的。给他脸不要,就别我不给面子了!”孙贵咬着牙说。
“对,给他颜色看看!狗日的。”
停了一会,孙贵自言自语:“下手晚了步,肯定是被那派弄去了。诚心想与我作对。孙猴子再厉害,休想蹦出如来佛手心去。哼,找死,定让你在劫难逃!”
金根仍眨巴着眼,虽听不懂,但明白爹的意思,用力朝西邻呶了呶嘴,鼓起腮帮,像在说:魏冬你蹦达不几天了,倒霉的日子就来了!
魏冬是西邻魏平信的孙子,当年部队打仗,无法照顾,便送家中养育。魏冬从小顽皮,却聪明透顶。上课一听便记住,从来看不到他复习,每次都考第一。全村就他一人考上初中。
抗美援朝后,部队有了营房。魏冬父亲便将魏冬转学到城市生活。临走时,村里人送出老远,都说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将来出息了,可千万别不认得乡亲们。转眼四五年过去,农村人都千方百计想往城里跑,他竟带老婆孩子又回到农村。吃商品粮日子不要了,孩子前程也不要了?城市户口改成农业户口,如果不是犯了错误,脑子一定是进水了!
问候老师!遥祝春安!兵心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