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黄毛，当然不是大名。也如你所想，她顶着一头黄发，——并不是现代认流行的油亮的蜜色或桔色，就是那种暗淡的焦枯的色泽，兼着蓬乱。
　　 按辈分讲，她嫁给同村人，年纪又与我父亲相仿，按此地的风俗，我们该叫她一声姑，于是便称她“黄毛老姑”，以示区别。
　　 黄毛老姑不识字，不识秤，连人民币都不认识。她是孤儿，是跟着哥哥长大的。
　　 她不会跟人吵架。她会干活，栽秧、薅草、割稻、割麦，行行拿手。她不会做针线活，因为她没有实践的机会，她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捡来的。她不认识钱，因为她没摸过钱。跟哥嫂过日子，钱哪里能落她手里呢？她只是埋头劳动，把十分力气拿出来。拉犁。挖地。挑担子。没有她黄毛干不动的活。只要填饱肚子，她有的是力气。黄毛食量大。黄毛干活不惜力气。分组干活，谁都争抢着跟黄毛分一组。黄毛心宽。结婚前替哥嫂干活，她不计较；结婚后婆婆掌管经济她也不计较。干活就更不计较了。劲不用也会烂掉的。她干得多，干得快，都不会拿自己做标准要求别人。她不会拿话讥讽人，相反，她是谦虚的，腼腆的，也是憨厚的，仿佛她的短处操在别人手里，要求别人原谅似的。黄毛有短处吗？没有。要有，就是她的贫穷了。她掌家的婆婆说，黄毛嫁过去，连一件裤头都没有。
　　 我小时候曾不止一次地求证：黄毛老姑真的不认识钱吗？连一分钱五分钱都不认识吗？什么？只认识大钱和小钱？我们的大惊小怪里，是藏着得意和蔑视的。
　　 可大人们全都喜欢黄毛。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干活，有气量。
　　 黄毛还会编顺口溜！
　　 据说，她的顺口溜在栽秧田里，在咿咿呀呀的水车上，都能引发一阵一阵的欢笑，在阵阵笑声里，生活的苦，劳动的累自然消解了。
　　 我们见过黄毛拿着鞋底学习纳鞋底的情形，跟母亲她们比，她是多么笨的一个人啊。可是她居然有闲情逸致编顺口溜，这连钱也不认识的人！
　　 2
　　 实行生产责任制了，黄毛夫妻分到不到十亩地，这点农活简直不够他们干，手丫里漏下的一点活嘛。
　　 听说黄毛家一窑一窑的烧砖头卖，挣了不少钱。又听说黄毛夫妻一年四季单找药草卖便能挣好几千！人们看到，黄毛老姑的婆婆，系着干净的青布围裙，在代销店的门口谈些家事，她称呼黄毛的时候，用的是“我家学娣”，我家学娣这样，我家学娣那样，语带自豪！黄毛俨然是他们家的福星。
　　 痴人痴福。
　　 黄毛建了两幢瓦房给两个儿子，娶了两房媳妇。两个媳妇比赛着对她好，真是奇了！
　　 3
　　 黄毛七十多了，一头黄发全变成了银发，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瞌睡！坐着瞌睡，走路瞌睡，连烧火时也能睡着。也并不是真睡，似乎是半醒半睡。有时一群人坐着唠嗑，黄毛也在场，——她好凑个热闹，端了小凳在一旁坐着，不声不响地。一会儿头便耷拉下拉，或者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地。别人以为她没在听，说：老黄毛痴人痴福呢！没想到黄毛听着呢，头也不点了，张开眼睛问：谁说我坏话？
　　 不过黄毛真的是个好听众，她从不搬弄是非。她只是一回家就变得娇滴滴的了。
　　 全家人开始重点保护黄毛。
　　 黄毛享受着亲人的照顾，但是她离不了劳动。五月底，菜籽熟了，黄毛在田里揉菜籽，五月的骄阳晒着，黄毛揉菜籽的手渐渐慢下来，慢下来……倒在莎莎迸裂的菜籽堆里了。
　　 黄毛还滚过墒沟，掉进过渠道……家人几次惊吓后，开家庭会议，一致决定，剥夺她的劳动权利，坚决不让她到田边地头了。
　　 黄毛现在像她婆婆一样——她婆婆当家当到九十六，无疾而终——坐镇指挥：孩子他爸，秧田要薅草了！要追肥了！东边的两亩地农药治了没有？孙女要放月假了，去镇上打几斤肉！
　　 黄毛尝到指挥人的滋味，兴致大增，多少年只埋头做事粗枝大叶的她，变得精细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全都照管起来。
　　 黄毛变得娇贵起来是谁也没想到的：洗脚必须有人给她擦脚！她把她那尊贵的大脚，搁在桶沿上，大声喊着：孩子他爸，拿脚布来！孩子爸帮我擦下！她自己是不肯劳动她的双手的。
　　 她十分恐怖地怕起死来：孩子他爸呀，赶快给我准备老衣啊，放我手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咽气就咽气呢！孩子他爸，叫孩子们回来吧，我想见他们一面！
　　 黄毛开始不吃饭了，庄上人都去看她，问她：你怎么不吃饭呢？她说：我吃不下，我快死了，你们有时间过来陪陪我啊，看一眼少一眼了！大家就觉得很严重，应该叫她儿子儿媳们都回来，早做主张！
　　 媳妇们回来，不由分说，决定把婆婆送医院彻底检查，检查后再做主张。黄毛被带进了医院，平生第一次被前呼后拥的保护着，进了高大明亮的医院。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医院，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房子！这里的医生治病一定是很灵的。她要听孩子们的话，配合检查！
　　 做妇科检查时，要喝水。黄毛已经几日不吃不喝，膀胱瘪瘪的。医生下了喝水的指令，可难坏了家人：怎办呢？几天不吃不喝了，据说喝水都吐！两个媳妇，商量好，怎么着都要哄她把水喝下去！她们命老公把一匝水搬来，婆媳三个一人一瓶，开始喝水比赛，黄毛颤颤巍巍的手，举起水瓶，第一口水滑进了嗓子，居然没吐！第二口，第三口……一瓶水喝下去了！
　　 各项检查检查完毕，呼吸系统消化系统血液循环……都没有病，轻微的脑梗外，她竟是一个各项指标都达标的健康人！
　　 黄毛的笑话就一个又一个地传开来：
　　 传说黄毛睡觉，半夜三更地会把老伴推醒：孩子他爸，你掐一下我，我是不是死了？
　　 黄毛的指甲长长了，得剪。但是这长指甲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剪的。她任何人都不要，只点名要她的侄儿来剪。她的侄儿被点名了，再忙也会放下手中的事，来为自己的姑妈尽孝。
　　 4
　　 黄毛是苦命人，她有权在晚年的时候小小地娇纵一下。
　　 她那么怕死，因为这个世界足够美好啊！她的百依百顺的老公，她的两个勤劳能干又孝顺的儿子，她的视她为亲妈一样的两个儿媳，她的含泪求着她别再下地干活的孙女，她的可爱的小孙子……哪一个她舍得与之分别呢？
　　 黄毛不识字，世上的钱只认得大钱小钱，一辈子爱劳动，在晚年却把自己娇惯得像个任性的小女孩。一家人把她当宝贝一样哄着。
　　 盛世太平，痴人痴福！
　　
　　 附：黄毛大名叫陈学娣，她老公叫王顺才。这两个名字我无比熟悉，它们曾经很多次出现在生产队、大队、公社的表彰名单中。
　　 哪里是痴人痴福，分明是种瓜得瓜啊！